程玉认真望着他,伸手把他的脸掰过来,让两人目四相对,“阿啄,你已经遇见我了,你眼瞧就要成功了,无论是青史留名,还是助你阿父阿母,甚至是惠及整个九江郡,都是你唾手可得的胜利,你就这样不要了?”
“那你这么多年的坚持,无数岁月的苦熬,还有什么意义?”
“我说句难听的,死再成功前夜,你能瞑目吗?”她说着,一句比一句重。
然而,苏啄眼帘微挑,怔怔看她,似乎还真的有些听进去,嫣然薄唇轻启,他喃喃,“我,我……”瞑目吗?扪心自问,真的甘愿吗?
“阿啄,撑撑吧,我们是朋友,我会帮你的。”程玉站直身子,冲他抻出手。
苏啄疲惫不堪的昂头望她,仿如死灰般的眸子里,隐隐流露些许微光。
他行吗?他真的还能提起心劲儿吗?
“总归没患绝症不是吗?府医还愿意给你开药方呢,熬熬呗,反正不是大症,还有的治,难道要先自绝吗?”程玉耸耸肩,戳戳他额头,故意玩笑道:“知道的,是你忍无可忍,承受不住压力了,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因风寒久治不好而要死要活,多让人笑话啊!”
“而且,阿啄,凡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你说,你要是因为这点事儿青史留名了……”她顿声,言未尽,意已传。
把个苏啄给噎的啊,心情都那么沮丧绝望了,还是哭笑不得的叹声,“钰娘,你,你真是……”太刻薄了!
他摊手,仰面望天,不知为什么,被这么毫不留情的数落一顿之后,他的心情居然轻松了一些,没有那么绝望了。
难道是贱吗?
苏啄啼笑皆非的想。
程玉瞧着他,但笑不语。
——
不再自抑,疯狂发泄出情绪和压力,苏啄的精神轻松不少,尤其,有程玉陪他身边,没颤颤兢兢把他捧掌心,当玻璃娃娃瞧,而是嬉笑怒骂,调侃捉弄,姿态非常自然,让他不由自主觉得舒心,连病情都恢复的快了些。
毕竟,见天身处‘诚惶诚恐,偶尔蹙个眉都有人觉得他要死’的环境里,突然遇见程玉这般,把他当正常人看待,简简单单相处,从从容容玩笑的,肯定会觉得舒服。
心情愉快了,精神放松了,身体自然会给出反应——三天后的一个清晨,苏字大旗立起,载着苏啄和程玉的车队从将军府起程,顶着如炎烈日,伴着滚滚黄沙,艰难往九江城的方向驶去。
时间如水流逝,转眼月升日落,九江城,太守府。
粗糙大掌捏着封信,苏冼大步走进寝室,他唇角下抿,高大的身材微微拘喽着,很是显出几分疲惫,那双紧紧拢起的浓眉,更是证明了这一点。
“冼郎,怎么了?难得看你愁眉苦脸的,出了什么事?”屋里,越夫人迎上来,担忧而惊讶的问。
“夫人,我,那个,唉,没什么……”苏冼抖下披风,别过脸,似乎不愿多谈。
不过,他这般掩饰的态度,到让越夫人皱眉,几步走到他身前,“到底什么麻烦?对我都不能说吗?咱们结缡三十年了,你有什么是不能跟我明言的?”她上下打量丈夫,口中温声问着,随后,突地想起什么似的,她脸色大变,一把揪住他领子,咆哮道:“难道,难道……是阿啄出了事儿吗?他的身体……”
春城离九江城不远,苏啄一病半个多月,自然有斥候快马回来禀告过,越夫人知道的清清楚楚,甚至连药方都看过,只是,碍于苏啄病情不重,区区春寒罢了,便默默担忧,没亲自过去照顾。
“夫人,昨儿咱们不是刚得到斥候的信儿,阿啄他们已经从春城出发,按着路程推测,他们最迟明儿早上就能回来了,哪里会出事啊?”被揪的两脚都要离地了,苏冼苦笑道。
“额……既不是阿啄的身体,你做甚摆出副‘天要塌’的架式,还跟我遮三掩四,我会误会是自然的……”越夫人晒晒,一扭身子,羞恼的狠狠甩手。
苏冼一个趔趄,伸手摸摸脖子,那火辣辣的绷勒感,让他讪讪陪笑着,递出一直紧握掌心的那封信,“夫人,你瞧瞧吧……”他轻声。
“这是什么?”越夫人侧头垂眸,疑惑接过那信,她展开仔细看过,随后,“呸!好个不要脸的陆邦,他,他好歹前朝王爷,怎么一点颜面都不讲,张嘴就要两个城?”
还是那种超过十万户的大城?
他哪来的自信……觉得楚元畅值?
越夫人完全不敢相信,眼神在信件和苏冼之离游离之定,看着丈夫一副踌躇不决的样子,她深深吸了口气,小心试探道:“冼郎,你不会真的想要同意陆邦的条件吧?”
用两个十万户的大城交换俘虏什么的,她丈夫没那么缺心眼吧?
“陆邦的条件太荒谬了,我不可能答应,但元畅是我兄弟,我也不能不救他…阿勋那边,陆邦催促的急,我着实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反正,城是肯定不能给的……”却也不想让兄弟丧命!
鱼和熊掌,苏冼想要兼得,难免挣扎痛苦。
对此,越夫人爱莫能助,只能轻轻拍拍丈夫肩膀,以示安慰。
苏冼回头,给了他个苦涩的笑容。
夫妻俩一站一坐,气氛忧伤且温馨着,默默对视片刻,越夫人微微抿起嘴角,刚想说点什么,突然,‘叩叩叩’,外间有人敲门。
“谁啊?”越夫人微怔,扬声问,“都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儿?”
“回夫人,奴奴晡妪,城门营来人禀告,说少君刚刚带着楚家女郎进城,现在已经往太守府来了。”门外,苍老女声恭敬的回。
第20章
对于正常人来说,从春城到九江,大概需要两天时间,如果有马,并且不怕辛苦的话,到还能更快些。按理,程玉赶来拜见苏冼,为的是天下苍生,自然该昼夜不停的赶路,不过……
车队里有苏啄!
那小病殃儿,那小风一吹迎面倒的瓷娃娃,程玉真是半点不敢怠慢,此一番赶路,她都有走个十天半个月的心理准备,然而,万万没想到,苏啄竟然给了她个大大的惊喜!
没病没倒,没烧没瘫,两天的路程,他用一天半的时间就赶到了。
虽然就缩短了区区半天,但……那是苏啄啊,就他的身体,他的状态,能有这般表现,程玉都想找个菩萨还愿了!
实在是太难得。
从内到外,从上至下,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狠狠夸赞苏啄,看着他羞的‘从头红到尾’,几乎落荒而逃,程玉笑眯眯的跟着他,一路来到太守府。
进得大门,坐上软轿,晃晃悠悠过花园,转回廊,很快来到正院大门,迈步下轿子,程玉借着月色瞧了瞧,正门五间,上面桶瓦泥鳅脊,并无朱粉涂饰,阶下石子漫成甬路,顺路而行,步上曲折游廊,几人来到书房,那是小小三间房舍,一明两暗,里面是合着地步打的床几椅案……
大案后头,坐的着就是苏冼了。
推门而入,抬头瞧见这一幕,程玉眼神示意侍人退下,随后,敛步跟随苏啄走进正屋,刚想蹲身行礼,突然,一阵香风急急袭来,她连反应时间都没有,瞬间就被挤走了。
“儿啊,阿啄,你身子怎么样了?娘听说你得了风寒,又久久不愈,真是担心死了,要不是你阿父横拦竖阻的,娘早就到春城看你了,真真的……期姬和鹤椿是怎么伺候的?”
肋下生风,脚踩风火轮似的‘刮’到苏啄身边,越夫人扶着他的胳膊,满目担忧的上下打量着,“瘦了瘦了,看着就憔悴不少,脸儿都尖了……快跟娘说说,身子现下如何了?还烧不烧?有没有哪里难受?”她急切的问,探手想要摸儿子的额头。
“娘,我没事。”苏啄蹙眉退步,别头躲开她的手,动作有些抗拒。
“……”越夫人一怔,默默退下,神态微微黯然。
其实,她心里知道,儿子不是针对她,就是厌倦被当做瓷娃娃看待,平素她也会注意,只是此番,有些忘形罢了。
“贤侄女远道而来,我当伯父的未曾远迎,是我的不对了。”一片寂静里,苏冼突然站起身,几步走到程玉面前,他伸出粗厚大掌,朗声笑着拍她的肩,“你就阿钰对吧?我上次见你,你还是个刚会走路的奶娃娃,现在都长成大姑娘了,时间过的还真是快啊!一转眼,我都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