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争像一个小公主一样度过了她愉快的童年,学校门口卖葱花饼的阿婆也好,溜冰场的小弟也好,大家都喜欢这个笑起来有个小酒窝的小朋友,当然邵争笑得时候是从来不肯露出牙齿的,因为……因为,她的牙齿真的被虫子吃出了好几个黑洞。
初中的时候,邵争随妈妈来到了一个新地方,那里的天很灰,新家也没有了秋千和草坪,连那条叫小黑的狗也不见了,每次回家都要穿过很多小小的巷子,从矮矮的房子下走过,房子真的很矮很矮,哦,比以前小黑住的房子可要高多了。邵争其实不在乎这些,只要能和妈妈在一起,怎么样都好。不过,邵争也有了新的烦恼,新同学们对她那“爸爸在天堂”的故事都表示怀疑,因为这个女生虽然低着头,可是嘴角在笑,哪有这样的孩子呢?所以,大家都怪怪地看着她。邵争忽然明白了,原来爸爸去天堂是一件需要难过的事情,于是,她掐住了自己的胳膊,无声地哭了。新同学们看到她的眼泪,才明白,他们刚才所做的一切对这个女生是多么残忍的事情啊,于是赶忙去安慰女生,倍加呵护,邵争虽然有了新朋友,可是却有些闷闷不乐,刚才掐得好疼呀!第二天,她就忘了胳膊上还未消失的淤青,高高兴兴的和朋友们一起玩开了,“跳格子”、“木头人”……邵争的红皮鞋很快就被长长的大脚趾顶了个大洞,回家时邵争告诉妈妈大拇哥儿出来了,小小的脸上竟有着满足的神情,她其实也很不好意思呢!不过,今天玩游戏时一直都是第一名,好高兴!
邵争忽然发现妈妈已经有三年没有买过新衣服了,那个扎头发的头绳还是她老早以前用过的那个,邵争悄悄打量起妈妈的面孔,原本弯弯的眼睛四周已经有了细小的纹路,妈妈的指甲也剪得很短很短,因为妈妈还要去工厂做工,邵争忽然在一天清晨呕吐了起来,她告诉妈妈,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不喜欢喝牛奶了,一喝到就想吐,妈妈惊慌失措就要带她去医院,她却急忙拿起书包跑了,第二天还是如此,从此,邵争不再喝牛奶了,这样,能给妈妈省好多钱吧?
转眼间,邵争变成了一个大姑娘,就像有人用仙女棒点了她一样,她和她的同学们都长大了,有人叫他们高中生,邵争还是和以前一样,跑跑跳跳,只是这次的跑跑跳跳可以挣钱了,她每天都要在五点半起床送早报,她告诉妈妈,因为最近变胖了,所以要去运动减肥呢,她可不想变成胖子美女!妈妈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没问就相信了,还给她买了一双漂亮的白色跑鞋,邵争看着妈妈,激动的不知怎样才好了,心里却在默默地算着妈妈需要工作多少个小时才能买下这双鞋呢?邵争的成绩很好,老师们也都很喜欢这个勤奋聪明的女生,她是学校出了名的百灵鸟,读书好,功课好,唱歌好,跳舞好,就连体育,也是极好的。女生们喜欢和她做朋友,男生们想和她偷偷地做朋友,邵争觉得自己太快乐了,如果时间能够在这个时候停住,那该多好!
可时间,就像那天清晨邵争呕吐出来的牛奶一样,被冲进了下水道,再也流不回来了。邵争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妈妈也接到了通知书——病危通知书,邵争急得两眼发红,当大家在庆祝摆脱魔鬼高中的时候,邵争正在大街上奔走,原来以为这城市实在是很小,可邵争跑了一圈才发现,这城市大得可怕,有些地方,她永远也到不了。妈妈拿出存折,指着上面的数字告诉她,学费已经准备好了,邵争倔强的摇着头,对妈妈说,不要,B大太远了,妈妈一个人会很孤独,大学,也是非读不可。妈妈忽然弯下身咳了起来,邵争的心几乎要跳出了嗓子眼儿,小争,你不听话了吗?妈妈轻声说。邵争捂住脸,转身就跑。脚上的这双白跑鞋,已经穿了很久很久,毕业时有个男生腼腆的对她说希望她可以把这双白鞋子送给他留念,她笑着拒绝了。现在这鞋子套在脚上,把指甲顶得生疼,可是她也顾不了那么多,她跑进了一家灯火闪烁的俱乐部,爬上离她最近的桌子大声喊道:“我是处女,谁要买我?”她,就像一张葱花饼,把自己捋平了摆在众人面前,待价而沽,喧闹的人群顿时静了下来,大家玩味地看着这个扎着马尾辫,穿着运动服的女孩,她的脸上有稚嫩也掩饰不住的清秀。旁边有个胡须男看着女孩微微发抖的手笑道:“你想卖多少?”邵争看着他,小嘴一张,“三十万!”大家哄堂大笑,有的人甚至笑得滑下了椅子,坐在地上抹起了眼泪儿,邵争愣了愣,连忙说道:“二十万也可以的!”这下周围的人开始跳了起来,这娱乐节目实在是太可乐了,这家店的老板真是天才,逗乐的本事强极了。人们叫来了酒,你一杯我一杯说着这件令他们快乐的事情,没有人再去理会那个演员小女孩,邵争慢慢溜下了桌子,她忽然想起,妈妈还在家里等着,天哪,邵争,你怎么能这样就跑了出来呢?笨蛋,笨死了!刚跑到门口,便被那个人堵了个正着儿。他,就是刚才那堆人里唯一没笑的人。可是,为什么他要挡住我?难道他要她再讲个笑话把他逗笑?不等她把这番想法付诸实践,那人便开了口,“我买你,三十万!”邵争的嘴巴大得能放进去一只牛蛙,她那被虫蛀过的黑洞变毫无保留地展示在那人的眼中。那人也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她回过神来发现那人还在,便赶快点了头,成交!
急匆匆赶回家,却发现门口围了一堆人,她像是知道了什么,只是不愿去想,木然地朝前走去,人们见了她,便自发让开道来,楼下的大婶倒是哭了,“丫头,你妈她……”,邵争也不说话,只是朝里走,哎,短短的几步路,怎么就老也走不完呢?那大婶一把拽住她说:“傻丫头,别愣着了,快去看你妈最后一面吧!”邵争被大婶推搡着拉进了屋中,那地上的血迹早已变成了黑褐色,妈妈歪着头倒在地上,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张存折,她走过去把存折从妈妈手中掰走,装进了贴身的口袋里,把妈妈的头揽在怀中,轻轻地拨开了妈妈的散发,朝妈妈笑了,妈妈,你终于可以留长指甲了。
安葬完妈妈,邵争就买了北上的车票,B大还是那么远,只是,已经无所谓了。走的那一日,那人出现在她面前,把一个卡片塞进了她手里,头也不回的走了。邵争眯着眼睛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想:“这真是一个怪人啊!”看了看卡片,上面有一串钢笔写下的字,笔力遒劲,若不是那天他说了那句话,她铁定要以为他是哑巴呢。
与周栗言,便这样相遇了。
第 9 章
(七)
我不是一个喜欢缅怀过去的人,列宁说忘记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可真的是背叛么?过去若是美好,自然会让现在生活在不如意现实中的你追忆感伤,若那过去有着你一想就痛的事情,“回忆”也就顺理成章的成了洪水猛兽。
柔和的光使周栗言如神祗般肃穆,我悲哀地睁开眼,“栗言,你能不能放过我?”轻轻呓出这几个字,我的唇就被死死咬住,好痛,心好痛,就像挖掘机举起了怪铲朝着心口狠狠抓下,掏开一个大洞,裂缝从洞底溢出,斑驳地蔓延到心口,传过激流的血液,震动着我疲惫的身影,我放任自己在这一刻痛,狠狠地痛,把那无望的爱与喜悦齐齐痛碎,统统赶出,把纠缠我的冰冷用力挤爆,让血把残渣扫净。抹去眼里的最后一点哀伤,我就这样静静的看着他,看着他瞬间变得惨白的脸,紧紧握的拳,还有那满是惊涛的眼,我贪婪的看着这一切,鼻翼用力的呼吸,多想多想告诉自己,这是梦,是梦,只有梦中的他才会表露这样的表情,只有梦中的他,脸上才不会只有冰冷,可是,虽然物理时间已经至夜,但人不能总活在梦中,我只有一颗心,裂开的洞已无法填补。
“再见”,我笑着说,再见了,周栗言。
收拾好的行李放在床边,我订了今天晚上飞往日本的机票,拿起手机拨通了电话,要走,总得干干净净地走,“喂,小争,是你吗?”闫镇的声音急急地从听筒里传出,上次回来后我并没有给他回电话,发了条信息告诉他,暂时不会和他联系了,他的信息很快就回复过来,只一句“好,我等你。”看着他的信息今天我决定打这通电话,“镇,你喜欢我吗?”我的声音如一条从老树后伸过来的幽藤,凉意习习,他似乎愣住了,“小争,我喜欢你”,我听到了意料之中的答案,只是轻笑出声,“真的吗?”那边的他沉默了,良久才听到他有些暗哑但却依旧柔和的声音,“我想见你,小争,就现在,好吗?”我摇了摇头,嘴里却是轻快的语调,云淡风轻,“可是镇,我不喜欢你呢!”我听到他的呼吸急促起来,我几乎以为自己就要听到他的咆哮,可传到耳朵里的却是他低得不能再低的话:“我知道”,“哈,你知道?那真是再好不过了,我们以后不必再见了,请爱惜你自己,因为我不希望你从我的眼睛里看到厌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