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铮是他爹的挚交好友,就算是论辈分,那也是陆伯伯要叫他爹一声大哥,爹为什么要跪他?
“过来给你陆伯伯上柱香。”顾桓没有回头。
“我先出去了。”顾老夫人缓缓退了出去,将门关上。
顾放只回头看了一眼便撑着还头重脚轻的身子与他爹并排跪在了蒲团上。
直到上完香,才有机会跟他爹说话:“爹,娘说你有话要跟我说。”
顾桓没有看他,眼睛直直看着灵位上的名字。
“先看看这个。”顾桓说。
顾放看到香案上放着一封信,没有署名。
他拿过来打开,上面只有两句话:希望你能像当年处理陆铮的事件一样,将令公子的事处理干净。
“这是太后的密信。”顾桓不待他问,便说明信的来由。
陆铮的事,他和君若寒的事……这两者居然是有关系的。
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
“你猜的没错,陆铮是被我斩杀的。”顾桓在说这话的时候神情没有什么起伏,顾放却听出了他言语间的颤抖。
“为、为什么?”半响,顾放才才找自己的声音,“陆伯伯他,不是您的发小好友吗?”
顾桓又将手边的一卷卷宗丢到他面前:“景元五年春,靖南将军朝堂诛佞,你不是好奇为何这卷宗没有后续却盖了各级的大印?今天我便告诉你为何。”
顾桓说着这才转头看向身边的顾放,忽然感叹道:“你知不知道你现在吃尽苦头却死都不愿悔改的模样,像极了当年的陆铮……”
顾放一怔,这是什么意思?
“陆铮跟我从小一起长大,我没有兄弟姐妹,便一直把他当作自己的亲弟弟一般。他不光脾气好有才气,还生了个出尘的好模样,小时候就长得跟尊小佛似的,十分讨人喜欢。跟我那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极端。”顾桓难得一次能平心静气跟顾放说话。
陆铮是顾桓父亲一位同袍的孩子,这位同袍战死沙场,其夫人郁郁而终,顾桓的父亲便将尚在襁褓中的陆铮带回了家,当作自己的孩子养着。
顾桓比陆铮大一岁,两人一起长大。
“他性子很安静,坐那儿画画屁股能一天都不带挪的,我就不行了,总是有用不完的精力。”顾桓说。
再后来顾桓进了军营,没过多久他收到陆铮的来信。
陆铮由于画的一手好丹青被请到宫中做宫廷画师,专为贵人们画像。
“我知道了这个消息非常开心,因为我知道陆铮其实一直很自卑,可能是因为他的身世,哪怕顾家早已把他当作儿子在养,他还是觉得自己是个寄人篱下没有价值的人。”说到老友,顾桓的神情都变得温柔许多。
“天下画师多如过江之鲫,能入宫为贵人们画像,足以证明他的才能和价值。”
陆铮入宫了,其实大多数时候他是在为后宫的嫔妃们画像。
他入宫没多久便赶上了三年一次的选秀,在最后的殿选之前,要先呈每位秀女的画像给圣上过目。
给秀女画像的任务便落到了陆铮头上。
陆铮正值即将弱冠的年纪,又生的好看,日日去那秀女成堆的地方为她们作画,难免被这些姑娘们调侃,每每离开都是被她们闹了个大红脸。
又一日他从早上到下午完成了三幅作品之后,几位秀女为谁先画的问题吵了起来。
不可开交之时便将决定权交到了陆画师手上。
陆铮哪里会处理这样的场面,直接将画轴一抱,逃似地离开秀女们的住处,姑娘们见状笑的花枝乱颤。
此时恰逢景帝路过,听见里面的嬉闹声才想起这里住着的可都是新进宫的秀女。
一时来了兴致,转脚便往里走去,只是还没走两步便被里面急急忙忙冲出来的人撞了个满怀。
画轴画具散落一地。
陆铮没看到人只瞥见那一角明黄色的袍角便已吓得伏跪在地,连连请罪。
景帝拾起地上的一卷画像便明了了他的身份。
陆铮不知,就在他冲出来撞进景帝怀里的之后,景帝的一双眼睛便再也没离开过他。
后来每日陆铮前来画像,景帝必定准时到场。
秀女们以为皇上日日前来定是她们中哪位得了圣上青眼,殊不知在她们费尽心思打扮的花枝招展的时候,她们的皇上目光所及便只有那个清俊温润的陆画师。
天子与画师相爱了,就像现在的君若寒和顾放一样……
再后来景帝便一门心思都在陆铮身上,对自己的嫔妃皇后视若不见,就连他刚出生的大皇子和二皇子都不如这位画师在景帝心中来的重要。
直到后来这位天子甚至连早朝都不来了,所有人才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
天子不是不能喜欢男人,只是他若将所有的感情都t0u'zhu于一个人身上,就是万万不该了。
陆铮成了众人口诛笔伐祸国妖佞,顾桓立了战功回朝的时候看到的便是这样的局面。
他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不愿相信自己看到的。
他质问陆铮,天下女子千万为何偏偏要去喜欢上一个男人,即便是喜欢一个男人,为何偏偏要选择天子。
他还记得当时陆铮笑的很苍白很无奈,他说如果可以选择,如果每个人都能掌控自己的内心,那么他愿意成为平常的男人,让自己爱上一个女人,然后成亲生子。
这话与当初顾放所说的别无二致。
可事实是,谁又能掌控自己的感情呢?
那时面对天下人的讨伐,他整个人都变得郁郁寡欢,身体也早已经大不如前,瘦弱的让人心疼,他说他可以离开景帝,可以让景帝对他断了所有念想,但他绝不承认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他要顾桓在朝堂上,当着景帝的面杀了自己。
顾桓不理解,说你可以离开,不一定非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陆铮却摇头,他说离开自己喜欢的人是件比死还痛苦的事,他能接受死亡却不能接受人还活着心却死了的痛苦。
顾桓不懂,却答应了。
于是便有了那卷空白卷宗上记录的那句话。
“陆铮死在大殿上,死在景帝的面前。”祠堂里很安静,顾桓的声音比平日里苍老许多,“再后来,景帝整整缠绵病榻小半年,最后好了便再也没有提起过陆铮这个人。”
其实从那时起,景帝的精神便出了些问题,虽然看似不严重,但知晓那件往事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你以为你们可以战胜一切,当初的陆铮和景帝何曾不是这样想的呢?可现实太过残忍,结局却总是不能随人愿。放儿,爹不想你成为第二个陆铮,不想你们步上他们的后尘啊。”
顾放呆愣在一旁,伸手摸摸脸竟感到一片冰凉,不知什么时候留下了眼泪。
为陆铮和景帝,也为自己和君若寒。
原来,原来他们将要走的路,已经有人替他们探过了。
不,不是路。
那是悬崖、是刀山、是火海。
是不被祝福,不被世人所接受的无边黑暗和痛苦。
可是,他幻想的以后,关于他和君若寒的以后,是只有快乐和幸福的……
他们真的……到不了吗?
“可是,爹……”顾放这一出声才发现嗓子眼儿酸胀的厉害,声音都在颤抖,“我、我是真的喜欢他。”
之前跟他爹娘对峙的时候,他说出“我真的喜欢他”这样的话都是毫不犹豫信心满满的,这一次却带着茫然,像个不懂事的小孩儿希望能得到大人的答疑解惑。
顾桓看着他,一个驰骋沙场半生的将军也红了眼眶,他伸手摸摸儿子的脸:“爹信,可是那又怎样,难道陆铮和景帝之间不是真的喜欢吗?”
顾放没了声音,肩膀也垂了下去,他活了二十七年,现在却真的不明白了。
他一直以为感情就像吃饭,饿了就要吃,喜欢谁就该努力在一起。
可现在却告诉他,互相喜欢的人是不一定能在一起的,互相喜欢的人在一起不一定会被看好的。
那么“祝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话是还要分人的吗?
“当初你偷了我的兵符,在燕王准备继位的大典上硬生生闯了进去,与苏彦青一起强盗一般拥立了君若寒登基,为的是什么?”顾桓转而又问。
为的是什么?为的是让君若寒活命啊!
“如果燕王登基,君若寒绝对不会再有活路了,他和燕王之间不是你死就是我亡。”顾放说,“而且,相比君廷昭君若寒才是真正的明君,这些年他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