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熹微的光从暗处亮起,日出稀薄。
“……正月银柳,插瓶头。二月的杏花闹枝头。三月桃花粉面羞,莫说春迟,尚还有四月槐花挂梢头。
五月的石榴红似火,六月的荷花满清波。七月啊,七月凤仙花节节开,八月桂花树有花落地,零落成泥,遍地是香。
九月是菊花傲雪霜。十月还有芙蓉显小阳,十一月葭草吐枝头,腊月有梅花绽幽香。一年时头,花魂轮流,两处缘起,三分情思,坐看四时花开时……恰其氛,却总逢君……”
心里有疑惑,有不解,有羡慕,又有欢喜。
南湘掀帘而入,歌声涌来。
“一年时头呐,花魂会轮流,两处都缘起,尚有三分情思,闲暇坐看四时花开时,恰其氛,——却总逢君……
是他。一袭黑衣卷过天边夜色。一束黑发揉碎天上星尘。只留得一个背影便安静得出了尘。
石头做的大大的床。放在窗边。阳光倒了下来,照的人彻头彻脸,影子化成了水,水又成了光,光影交错,黑衣黑发,再流转不出颜色,他靠着,依着,背对着,阳光下,他在唱,
“一年时头,花魂轮流,两处缘起,三分情思,坐看四时花开时……恰其氛,却总逢君……”
他坐在那里,安静的唱着歌。
任是旭旭朝阳,任是灿灿流霞,也抵不了他光影流转他黑发垂落一分风华。他就坐在那啊,无知无觉的样子——看他怎般风流婉转一人,却也只有领教过这人一番滋味的她才知道——那是怎生的一副铁石的心肠。
又硬又冷又说不通,性子又怪,嗓子唱破了还要唱固执得就是块铁石,南湘摇头微笑,“浅苔,我又来听戏了。”
第46章 往事皆不是,人间空唱浮生梦(五)
“我又来听戏了。”
南湘微笑招呼,浅苔却恍若未闻一般,毫无反应。
她亦不动怒,不生气。自己寻了凳子坐了,撑着下巴望过来。
浅苔眨了眨眼睛。
南湘笑,“浅苔你不愿意?昨天看你是个话唠,谁想今天竟变成了个锯嘴葫芦。真是不给面子。”
南湘再等了等,见他仍无开口的意思,继续微笑,“你知道我忘了前事吗?以前所发生的事情,我已忘却,挺不公平的对吧。很多事情就是很不公平,有人可以如此轻松的忘却掉,另一些人却注定要背负它。”
“嗯,昨天与他人谈到你。只觉你是个难得的奇男子。我以前有夸赞过你吗?我很羡慕你呢。我现在出入不得,空守着这硕大天下,却无法触及。我多么羡慕你啊,走过了这么多山水,看过这么多风景。哎,你是否愿意与我分享一下你的旅游经验?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的羡慕。”
…………
“曾经有一个人叫做徐霞客。他背负行囊,亦同你一般走遍了山水。他写了一本伟大的著作来纪念他所走过的每一脉山水,你有没有同样的兴致来记录呢?”
…………
南湘自顾自的缓慢说着话。不指望浅苔会有多少反应。
一开始他只是奇怪,为何浅苔嘴里甜言蜜语不断,眼神却如此冰凉平静,仿佛这些话语与他本身毫无干系一般。
待到后面,她知道了他的人生经历后,方才明白:他怎么可能对她有情谊,他不将她恨之入骨倒好了。
南湘不知为何,待知道浅苔不爱她后,却觉得放下心来。两人之间无关风月,彼此便无负担。南湘只觉既遗憾,又轻松。
她含着笑意,冲浅苔微笑,“浅苔,你还好吗?”
…………
“……哎……”
…………
南湘正自顾自说着话,恍惚间仿佛听见一声微叹,从远处一浪接一浪的涌过来。
她诧异抬头,落入一双平静的眼眸之内。
那双眸静静望来,却仿佛被斜阳照得分明然了红尘颜色,是落日湖泊映照着莲花。
那一瞬间那些来处归去的喟叹——南湘心里突兀的涌起一阵难过混着感触的淡淡欢喜——涌过来,又被低俯向大地的草一浪,一浪,送至天边。
南湘微有感动,低下头,重复问道,“浅苔,你还好吗?”
她内心细密的温和的惆怅,仿佛被低俯向大地的草一浪一浪送着漫延到天边。
*** *** ***
浅苔坐在那。落日荷塘的眼。却是迷蒙。
好吗?
不好吗?
你如此安之若素的微笑,如你所说,忘却了前事。多么不公平啊。
承受一切的,只有我了。
你安安静静,站在河边,没有任何负累。我才是很羡慕你呢。
浅苔迷迷蒙蒙的覆上心脏那处,觉得血流奔流得太慢,许久都没了痛意。多久没有痛过了?
心里是有痛过。在父亲死的那一刻。到后面就再怎么也再觉不到痛意了。
小时候在神山,居士一身青衣就像山顶的雪。会有荷花开,有梨花绽枝头,可那里一年四季都像冬天。
女娲的神像悲悯天人。女娲的大殿空旷可以容下无边寂寞。他累了倦了伤心了,便躲在香案下哭。居士在外面轻轻念诵经文。女娲一双眼悲悯的垂着,慢慢他便不再哭。
添香扫案,焚香祝祷,祈福诵经。
第一次进端木王府。出王府。
进左丞相府。出丞相府。
进梨园。出梨园。
还记得当初再回神山,满山的梨花落。香火沉沉。女娲像依旧悲悯的望着。
居士一身青衣,低垂眼眸,轻轻道,“既被红尘染了不再干净,便要把自己浸在淤泥中。”
他安静站在一边,他不太懂。
居士眼里有了点点锋芒,照得他心有瞬间的阴影。
“为何逃。又能往何处避。”他不太懂。
居士一身青衣如数点青峰过,她的眼神是落日荷花般的柔和,她的声音低沉如山间的风吹过舒展灌木,“若不见色,又怎能入目皆空?”
他似懂非懂。
再后来他便走得远了。一直向东,见着海。那一刻海浪涌来漫天覆地,深觉自己渺小。躺在海水中,泥沙覆盖过面孔,他把自己浸入淤泥中——那一瞬间觉得自己身心都变得干净过。他便自以为懂了居士的话语。海天合一时,有曾想过那悲悯天人的神像,青衣的居士,握着自己手拽着不松的丞相,还有一双静静望过来的眸,曾经炙热燃烧又冷水般冰冷,贵气又柔和的眼。——这是谁呢。
再后来惊闻左丞相病重,赶回去,结果在父亲床前,看见一双灰死的眼大滴大滴的泪,贵为丞相的父亲还是死死拽着自己的手,他被那力气弄疼,不由得低下头,低低唤了声,“父亲,孩儿回来了。”
回来了。左丞相深凹下的眼无神,却滚出许多泪来,一瞬间心疼难忍,他说,他一生对不起许多人,最对不起的却是他,儿啊你可怨。他说左丞相府注定要散,他能违抗天地夫道,却违抗不了天意,违不了君命。他说我的儿啊,天意难违,天要我死我不得不死,可我的儿,你该怎么办。
大滴大滴的泪。父亲深凹的眼,蜡黄的脸,瘦骨嶙峋的身子。
他怎么办?
他会唱戏。会诵经。他会说书。会写经。会走嶙峋的路,过没有桥的水。
他可以添香扫案,焚香祝祷,祈福诵经。
父亲躺在那,再无先时那般的顶天立地,敢冒天下之不可违的勇气。他本是个奇男子。最后却沦落到这个地步。他死死拽着自己的手,难受得自己心疼,父亲死死拽着,一字一顿,我要你去端木王府,改名换姓,求得一命。他死了也能闭上眼。
他会唱戏。会诵经。他会说书。会写经。会走嶙峋的路,过没有桥的水。
他可以添香扫案,焚香祝祷,祈福诵经。
可若要他停下脚步。收回展翅的双翼。看遍的眼。那也是行的
自己点头。自己答应。左丞相深深一呼,满意的笑,却还未等及那笑意染上眉梢,便没了气息。
手被拽着。慢慢松掉。
眼缓缓闭上。
身子缓缓冷掉。
便那双静静望过来的眸,一双曾经炙热燃烧又冷水般冰冷,贵气又柔和的眼。——他明白,在海边想起的眸子便是她
她来了。牵过他的手。进了她的府。成了她的人。
他便成了没有名姓的浅苔。住在端木王府,身边没有人。没人敢靠近他,因为王爷的吩咐,他也乐得自在。闲暇时观星,测月。诵经,唱戏。凿石头,心欢喜乐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