饿了先喝水是么——南湘哀怨。
接过茶碗,闲得无事,托着碗刮着碗底,优哉游哉等着用膳。
“王女,可是杏刚才遗漏了,未告知王女么?”杏目光无辜,笑意切切,言语正经,“王府修整,工匠们正加紧修补,主屋自然也在其中等待休整,所以——”
所以——
一日晴早,王府内院。
铺桌子的铺桌子,放盘子的放盘子,安凳子的安凳子,设餐具的设餐具,一边百无聊赖的当然还是在乘机偷闲。
等南湘刚坐下来好好吃饭时,抱琴倒是优哉游哉的回来了。
“王女好雅兴。”一屁股坐下来,朝南湘客套一句,便不客气地拿起筷子夹菜,墨玉坐在南湘身边便觉满足,笑眯眯的啃着筷子望着南湘。
这墨玉小孩子,不争气只顾着发花痴顾不了其他,抱琴又是一一人吃饱全家饱的主,正经事指望不上。
只有杏锄禾两人正正经经的伺候在一边,南湘看着别扭,便挥手让他们都坐下一起吃——
难得一次野餐,虽然说只是因为房屋装修,被迫在家门口搭家伙,不过也算是难得的休闲。
反正,也不坏。
时值和风适宜,晴好知暖的好天气。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难得有个晴日。
春风扬起浮云,端木王女碧水南湘,率内侍墨玉、抱琴、锄禾,总管杏等在王府后院一角架炉起火设桌野餐,此谓春日踏春是也。
至于好好一次野餐踏春变成现在这种莫名其妙的情形,实在是出乎意料之外,难以用言语形容。
瞠目结舌,奇奇怪怪,白日闹鬼,莫名其妙。
一切本来都是好的,摆上一两壶美酒,三四个合心人,五六盘小菜,七八碟点心。行行酒令,捻捻花签,再乐不过。
而她只是稍稍吃多了些,胃部微有涨意,便放下手中捏着的筷子,慢慢站起身来,稍稍走了几步,再不经意的抬眼,却正好看见到了什么。
到底看见了什么?
等南湘事后回忆起来,仔细回想,还是不得不说,那简直就是个鬼影,实在让人胆寒。
这王府本来就足够宽大,宽大得不像一个府邸,倒像一个人民公园,有足够的空间让一个影子用极缓慢的速度靠近。
由小变大,由远变近,仿佛一个拉长了镜头的缓慢特写。
南湘只觉惊悚,准备唤人一起走人时,却赫然发现,刚才还围在一起抢吃抢喝的几个人,这一秒却消失得彻彻底底。
除了这一片惨不忍睹的狼狈局面,一个人也不剩。
南湘眨巴眨巴眼睛,内心更觉诡异,便再转眼望过去。那鬼影现在在哪?南湘手搭于额前,努力看得更清楚,如此清楚,南湘甚至看清他一身黑衣,黑发,以及一双阳光中更显得熠熠发光的黑眸。
莫非是,——鬼?
大白日的哪有闹鬼的道理,南湘自我安慰。
她努力按捺住内心的惊悚之情,顺带在心里讨伐那四个没有阶级同志情感将她抛弃掉的没良心的家伙,勉力维持平静。
*** *** ***
“呵……南,湘……”
语尾轻轻挑起,又没在一双磁石般的黑眸中。来人轻轻坐下,黑衣肆意铺散,言语颠三倒四,失心疯一般。
南湘不禁微颤,忍住内心诘问来人,是人是鬼的冲动。
“南、湘……小南湘,你怎会在这?……”
那人来得肆意,像是披着夜幕的黑猫一般,诡异得不行。
南湘心中微有惊惧,来人已自觉坐下。他行事自由,轻扬衣袖,仿佛漫卷长夜似画轴徐徐展开,一双黑沉沉眸子不见光暗。
南湘勉强朝他苦笑,“你得先回答我,你是谁。”
“……呵呵,王女呐王女,难得我如此卖力入了戏,却打动不了我铁石心肠的心上人……小南湘呵小南湘,你理也不理睬也不睬,徒留我相思复相思,徒唤奈何……”
这人,怎么回事。南湘忍住一身鸡皮疙瘩,只觉恐怖。
再这样装腔作势下去,要死人的。
南湘强逼着自己一寸寸的勉强移开目光,不,不仅是这个人,这个王府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都是些不正常的主呢……
这位依旧神色自得,还颇为陶醉,轻轻一甩衣袖,袖长笼乾坤,——那袖子黑底勾着混天穹地的纹饰,扬起来确实有骨子飘飘乎似仙似魔之感。
南湘捕捉到他衣料间不俗的纹饰,她知道这种衣服不是寻常仆役穿得的。莫非,难道,不至于吧——
南湘怪异的从头到脚打量他,却赫然发现,这神经质的家伙却长着一张无比端庄的面容。眉、眼、鼻、唇皆是端庄姿容,偏偏说话举止,这么夸张,仿佛故意做出的诡异模样。
南湘静下心来,仔细打量他的眼,顿生惊讶之感。
这人来得闹腾,一双眼眸却死寂,仿佛不能视物一般空茫一片。即便是嘴里如此闹腾,为何他眼中笑意全无?
她甚至想到,莫非这人精神上有些毛病?所以言行才这样的出位特别,所以杏墨玉抱琴锄禾这几个贪生怕死的家伙,就因为害怕而撇下了自己么?——南湘不由后退。
又觉得不太对。
南湘撇开那堆胡言乱语,又仔细瞧了瞧。
这人一脸的端庄,言语却神神叨叨的。秀长的眼睛长得秀丽却不失英气。眉也锁得静逸。若他能不言不语,这副容貌,甚至堪堪说得上是烛火香油后的宝象庄严。——哦,他眼角尚余一粒泪痣儿,欲笑欲哭,悲怜天人。
这人容貌,真是一等一的。不差那些贵公子分毫。可他浑身不打调啊——
南湘扫过这张端正得带有些许悲悯之象的脸。
应该是一双多情的眸,却生成静湖一般的冷眼;应是通身雪白才能出庄严之感,他却披着一身黑衣,散着一头黑发,黑得纯纯粹粹。
对立又矛盾。
南湘只觉得怪异。他言语间尽是不正经的打诨中。打诨,打诨,他不是在不着意打诨玩笑么,为何那双斜睨着秀目,却突然带了抹近乎严整凄厉的正色?
喂喂,你又怎么了啊。
——“天干壬癸,律名黄钟……壬为孕育,癸乃揆度……这天地世人愚钝,我亦愚钝,乃至揣摩至天道,仍不明白何谓机缘……”
“……谁能解我心中情仇,谁又知我彷徨处?”
这有精神病院没。
南湘默默无言的转过头去。
“为何躲着我呢,为何你秀丽的眼眸四处辗转,却偏偏掠过了我。为何视我为无物呢,我亦是满心牵挂之人,亦会感触痛楚,亦会觉察伤心……”那疯子懒懒的支手撑头,眼波安静如同一潭死水,可腔调依旧拿捏成这,倒正经不正经的装腔作势,活像是戏子在戏台之上装哭傻笑一般。
可他话语甚至更轻声了些,更戏剧了些,却是一声声叩问着南湘,“您又忘了我么,您又将我忘记了么……咫尺天涯,沧海桑田不过转瞬,亦抵不过您善变的心……”
微微蹙紧眉头。南湘只觉负担再次压来,她本已是歉疚,没想到欠债如此之多,多得让她无力招架。
“算遍了天地,寻悟世间苍生,了寻皇天后土,在女娲案头万千次祷告……却仍算不透你我的命数该是如何——”
男子支着手肘懒洋洋的扯了扯嘴角。那一颗泪痣滴于眼角像是欲哭欲落的泪,
“我是谁——”
笑容消融于唇角,眼中却是殊无笑意,不落点尘,“我是谁?天地命运……我亦不知我是谁……”
他静湖一般的冷眼,与他多情伤逝的声音搅得人不知如何自处,只听得他仿佛自嘲一笑,“王女总唤我浅苔……”
——“浅浅苔痕而已……”
*** *** ***
“何处春朝风景好啊,谁家秋夜月华圆。奈何良辰美景终虚设,空对着冰凉凉枕席,冷飕飕相思离人心,——偷得几场欢……”
场景一转,只见一屋子的各色石料。
石桌子石凳子石椅子,就连座榻也是一整块漂亮的大理石,南湘听了这腔含怨离苦的声音整整一上午,就没见他休整过。
南湘想着她的正屋正在重新粉刷,她的午餐会又被搅乱,她无处可去,不如跟随这个神叨叨的家伙走,说不定能有几分发现。
只是她没料到,自己居然跑来,闲的没事听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