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他如今已经四十岁了，朱朝阳的人生才刚开始。
身为一个老师，却迷恋上一个比自己小二十岁的男孩，这是不正常的事。可是和一个自己一点都不喜欢的人相亲，谈论爱情和婚姻，然后交付余生难道就正常吗？
两件事相比而言，究竟哪一件更不正常呢？
张东升望着头顶上那一片不透光的天花板，朱朝阳的一句句反问如同魔咒一般在他耳边反复回响。那声音越来越大，最后盖过了周围世界的一切声音，让张东升不由地呼吸急促，从床头猛地坐起身来。
你到底在逃避什么呢？
张东升怔怔地看向窗帘缝隙间透出的那一线黯淡的天光。然后他床头上的手机毫无预兆地震动了一下，惊得他几乎出了一身冷汗。
给他发来信息的不是朱朝阳，而是不久前他去光顾的一家旧书店的老板。
老板告诉他，他要的那本1901年版的笛卡尔传找到了，因为是孤本，价格会有点贵，问他还要不要。
张东升几乎没有多想，立刻就回复了那条信息。他要，多贵都要。
从床上跌跌撞撞爬起来，胡乱洗了把脸，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匆匆出了门。他回家时还是毒日当头，出门时已是天光大黯。宁州的夏天昼长夜短，到了七点多天色才会完全暗下来。但是老街的夜生活才正开始，张东升逆着喧闹的人流，像是在奔命一样赶向那家旧书店。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或许就算嘴上断得干净，也总想着在心里某个地方，给这段记忆，给那个孩子，留下点什么。
他告诉朱朝阳，在笛卡尔的故事里他相信爱情，但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的童话，更多的其实是背叛和放弃。
张东升赶到旧书店的时候，那家店已经快要打烊了，老板是专程留下来等他的。那本书其实也并没有他说得那么珍贵，但是对于渴望得到它的人来说，它就是千金难买的珍宝。张东升拮据了这么多年，没想到第一次豪爽地花钱是在买一本封面已经磨损不堪的旧书上。
“您可真是赶巧了，这书都成绝版啦，要不是我看您诚心想要，我都舍不得卖给您。这书再过两年，保准比现在这个价还要高。”
张东升本就是为了朱朝阳才买下这书，哪里想过要再倒卖出去赚一笔。况且对方开出的价已经高得离谱，恐怕不会再有哪个傻子愿意出更高价来买了。
是的，不会有了。
张东升小心翼翼捧着那本书走出书店。这是一份永远送不出去的生日礼物。
他知道那孩子是个说到做到的人，也许此刻还等在那家茶餐厅里，但今晚不会有人赴约，自己注定要亏欠他一声生日祝福。
张东升站在人流攒动的街心，他的家和那家茶餐厅在截然相反的两个方向。他伫立了片刻便径直朝着家的方向走去。他几乎一天没有吃过东西，但是也并不觉得饥饿，整个人明明疲惫得像是被掏空了一样，却又似乎什么也填不进去。
经过街边的一家路边摊时，张东升实在累得有点走不动了，只好跟老板要了一碗馄饨顺便休息一下。夜市的生意向来很好，前来光顾的客人络绎不绝，张东升一边等着一边翻开了那本笛卡尔传，意外的是扉页上竟然就是英文原文的心形线的爱情故事。
街角晦暗不明的灯光落在那泛黄的旧书页上，张东升忽然之间就感觉视线模糊起来。他拿手背用力擦了擦，但这样也于事无补，那压抑在心中许久的，莫可名状的悲凉和痛苦就像是突然从某个缺口处倾泻而出。
绝大多数时候，人和人的悲喜是并不相通的，没有人可以体会到张东升此刻被孤独裹挟的内心有多绝望。那种绝望甚至比当年看到徐静亲手递来的那一纸离婚协议更深更重。
老板把煮好的馄饨端来的时候，张东升已然离开。周围喧闹的人声让他越发觉得自己像是个冒失的闯入者，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格格不入，唯有缩回自己的那个角落里才能有归属感。
可就在张东升失魂落魄地往回走时，路边几个正嬉笑打闹的年轻人正好撞了上来，他一时没留神被险些撞到了路中间。那几个人年轻人身上都带着浓烈的酒气，明明被冒犯的人是张东升，但他也无心计较太多，正准备绕道离开，没想到这时他看到那群勾肩搭背的年轻人中，有个穿吊带短裙，喝得醉意朦胧的女孩竟然就是朱晶晶。
而那个亲热地搂着她的男人叼着烟，露出的胳膊上满是纹身，看年龄少说也在二十岁往上，动作猥琐地在朱晶晶身上不停地摸索。
“朱晶晶？”
张东升看了一眼围在朱晶晶身边的那几个人，分明就是上次在学校门口欺负她的那几个混混，没想到他们居然又玩到了一起。而且看朱晶晶的样子还被人灌了不少酒，这样被带走会发生什么事真的不敢想象。
“又是你？”
搂着朱晶晶的那个男人闻声看向张东升，朱晶晶躺在他怀里，一副喝嗨了神志不清的样子，哪里还认得出人来。张东升看到那几个人朝自己包围过来，不由紧张地往后退了退，那个男人见状笑得愈发嚣张：“张老师是吧，熟人了，来来来，坐下一起喝……”那人说着，还趁着酒劲上头就过来要拉张东升。张东升这种老实人，哪里跟这些人打过交道，见他伸手过来慌忙就往旁边躲。可旁边其他人又围了上来，摆明就是要为难他。
“朱，朱晶晶，你赶紧回家，未成年怎么能喝酒呢……我打电话给你爸爸，让他来……”
张东升话还没说完，手机就被人一把抢了去，搂着朱晶晶的那个男人趁乱上前直接揪住张东升的衣领，用手狠狠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干什么呢，给你脸了是不是？当老师了不起啊，教学生回学校教去啊。”
那两巴掌拍得张东升脑中嗡嗡直响，周围嬉笑声一片，把他围在中间一阵推搡，张东升狼狈不堪地想要闪躲，可惜他这副样子只会让人看了更有欺负的欲望——况且欺负老师似乎是‘坏孩子’的专属乐趣，尤其是这种老实巴交斯文胆小的老师。
“把手机还给我。”
张东升想去把手机抢回来，可这时背后不知被谁一脚踹了上来，他顿时重心不稳直接扑倒在地上，街边的下水道污水横流，他一头栽下去可以想见有多狼狈，周围人见状立刻哄笑起来，甚至连醉酒的朱晶晶都跟着起哄大喊狗吃屎。
张东升却没有理会那些，他挣扎着爬起来，手机已经被摔碎在一旁，但更糟糕的是那本笛卡尔传，整个浸在了污水里，张东升两手哆嗦着把那本书从污水里捡起来，六神无主地在身上翻找干净的地方想把上面的污水擦掉，但是从头到脚却没有一处不是脏的。
他看着被污水浸泡过的那张扉页，上面的心形线已经无法辨认，就像是他的童话世界，其实早就已经被现实腐蚀得模糊不堪……
那几个混混见张东升跪坐在污水里，还并不觉得自己有多过分，不以为然地从他身边绕开，带头起哄的那个男人临走还不忘往张东升面前唾了一口。
可谁也没想到，片刻后，那个看上去懦弱又单薄，被人欺负了都不敢还手的男人会突然像疯了的野兽一样，朝着那群年轻人扑了过去……
第19章 19
“姓名？”
“张，张东升……”
“职业？”
“在少年宫……做校工……给奥数班代课……”
“当老师的？当老师还街头打架啊，怎么给学生做榜样？”
“……”
张东升脸色灰败地坐在负责审讯的民警对面，因为脸上带着伤，嘴角也打破了，整个人看上去格外颓废丧气，衬衫已然看不出原来的颜色，这副模样的确无法和人民教师这种职业联系在一起。
当时动手真的是他冲动了，想来也不会有什么胜算，被几个市井流氓按在地上一顿痛揍，虽然也反抗了，但其实挨得拳头更多，最后还是路人看不过去报了警，这才把他们一起送进了派出所。
张东升活到这么大，第一次经历这种事，从被送进来到此刻人都是恍惚的，心里怕得要死，觉得这次自己可能真的要完了，只是本能地知道要配合调查，不知道态度好一点能不能争取宽大处理。
“等会去验个伤，再看处理结果吧。”民警见惯了这种纠纷，看人的眼光还是准的。张东升一看就是老实人，而那几个混混又是惯犯，况且说是他先动的手，看伤也知道是谁吃了亏，多半是被欺负得急了眼才会冲动之下打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