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她这样,众人面面相觑,又不敢上前问话,只得干等着。苗管家甚至想好了对策,万一桃夭真烧起来了,旁边的大花瓶里还有半瓶水,全倒上去或许能行,可是这好好的姑娘怎么会冒烟呢
片刻之后,桃夭吐出一口气,睁开眼,头上的烟也渐渐散了。
众人悬起的心这才放下大半,司静渊小心地靠近她,试探着问“你没事吧”
柳公子伸出手在她面前晃悠,她却眼神发直,没有任何反应。
“桃夭,你说话呀。”磨牙十分担心地扯了扯她的衣袖,“不会是烧着舌头了吧”
“若真烧了舌头,倒是一件好事。”司狂澜瞟了她一眼,自顾自地夹了一根青菜吃下去。
“快别玩笑了,我这就去找大夫。”苗管家起身要走。
就在此时,桃夭突然一掌拍在饭桌上,杯碗盘碟全都跳起来。
“这个混账,买纸不要钱的吗”只听她咬牙切齿地说了这一句之后,转眼间便冲出门去。
一桌人又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待追出去看时,夜色之下哪里还有桃夭的身影。
“你发财啦至于烧那么多纸找我吗”空无一人的仓库里,桃夭举着火折子,骂骂咧咧地在一地杂乱的货物里翻来找去,“还躲个啥我人都来了,你还不滚出来”
“桃桃夭大人”角落的木箱里传出声音。
桃夭循声找到那木箱,掀开上头半掩的盖子,将火折子移近一看,气急道“你缩在这里头做啥”
木箱里,趴着一只与狗差不多大小的动物,模样却不是世面上常见的任何一种,背脊上耷拉着一对翅膀,与蛇尾没两样的长尾巴蜷在身后,抬起头来更吓人,居然是一张人脸,七八岁孩子的面目,一双细小的眼睛恹恹地看着她,说话也有气无力的“桃夭大人,你可算来了。”再看它心口上,还挂着个小锦囊,一堆烧尽的纸灰躺在它身旁。
桃夭愤愤道“你纵是把叶逢君手里的纸都买了烧给我,我也还是那句话,你的病,我治不了。”
那小怪物叹气“幸好上回叶先生建议我多买些纸,否则我怕是没命与桃夭大人相见了。”
“叶逢君建议你多买些纸”桃夭眨眨眼,“他是不是还建议了你别的”
“嗯,叶先生说若一次烧个五六七八张的,你来见我的几率会大许多。”它老实地回答,“这锦囊还是他送我的,方便我把纸装起来。”
“财迷心窍的混账东西”桃夭怒道,“他没告诉你一次烧太多纸给我我会冒烟的吗”
“可我怕你不来啊。”它委屈道,“毕竟之前你见了我一次之后便再不肯出现。”
“我出现不出现有什么意义呢都说了我只是个治病的大夫,你个子长不大是因为天生的发育不良,不是病,我帮不了忙啊。”桃夭气得拍脑门,“你呀,不是让你多吃多睡么,说不定还能再长长个子。”
它虚弱地摇摇头“这次不是为这个。”
“哦”桃夭一愣。
它艰难地把身子直起来,露出血迹斑斑的腹部,以及一道深深的伤口。
空气里除了淡淡的血腥味,还意外地混着一丝奇异的甜味。
桃夭皱眉,立刻将它自木箱里抱了出来,找块稍微干净的地方放下来,检查一番后,自布囊里翻出一黑一白两粒药丸,白的喂它吃下,黑的捏碎了敷在伤口上,这才说道“算你运气好,正好我在京城,赶得及过来,否则你这伤势必然撑不过两天。是箭伤谁有这本事伤你”
它沉默片刻,吞吞吐吐道“我是一路逃来的,早在钦州时便被盯上了。好不容易逃到京城,不曾想前门拒虎后门遇狼还好留下一条命躲到这里来,仓库里头气味杂乱,或能替我遮盖二三,不让对方那么快找到我。幸而纸还在,索性都烧给你碰碰运气。”
“这就怪了,你不是一贯老实巴交循规蹈矩么,犯什么大事了要被追杀”桃夭不解。
算起来,她认识这只孰湖也好长时间了。几百年前它第一次烧纸给她,求她治一治自己“长不大”的病。说来它也是天生倒霉,身为孰湖,它的同族们哪个不是身强体壮,有驮山载河之力,偏它,生来就是个小狗样,莫说驮个人在身上,就连稍微胖点的猫狗它都载不动,也难怪心里自卑,把长身体当成此生最大的理想。
关于妖怪孰湖,记载不多,连百妖谱上都只有寥寥几笔,不过是“生于崦嵫山中,人面蛇尾,有翼能飞,最喜载物,常人不可见也。”的家伙。桃夭见过的妖怪也算多如牛毛了,但像孰湖这种没有别的爱好,只喜欢驮着人或物到处跑的妖怪,倒也没多少。不过在她看来,这实在是一群毫无趣味的家伙,整天驮着东西跑来跑去有什么可高兴的,牛马还不爱让人骑着呢,偏它们一点脾气都没有,还拿这件事当成一种荣耀与使命似的。并且虽然它们数量不算少,大部分时间还在人界活动,但知名度却很低,普通人类,包括大部分妖怪,根本不知世间有孰湖的存在,原因是孰湖只在受伤与临死前才会显露身形。正常的它们,如同无形之风,默默地穿梭世间,莫说被看见,连被谈起的机会都没有。
对孰湖而言,终身隐形已经算个不大不小的悲剧了,而这只发育不良的家伙更倒霉一些,它天生比同族们弱小,驮不起重物,所以不难想象它曾遇到过的嘲笑与排挤。桃夭第一次见到它时,它正驮着一团莹莹亮亮的五彩光华,自空中落下来,又把光华送进那宅子里,放回躺在病床上的老头身体里后,才喘着气来拜见她。
它跟桃夭说,那团光,是老头的“魂”,许多人临死前,都有想见的人,或者想归去的地方,它做的,就是将这些弥留之际的人的“魂”带出来,再驮在身上去完成对方最后的念想。
方才,它带着老头去见了他一直忘不了的青梅竹马。已过花甲的老太太,身子还算硬朗,抱着小孙儿坐在门口摇拨浪鼓。老头在她身旁看了好久,然后高兴地跟它说,“你看,小红手上戴的戒指,是我当年送的。那会儿小红长得可好看,我也长得好看,暑天她给我熬荷叶粥,冬天我带她玩雪赏梅,虽缘分不够未成伉俪,但那些日子吧,不论何时想起,都是亮闪闪暖洋洋的。之后,我离家半生不曾归去,如今见村口的井还在,那些个梅树也还在,小红也还在,日子还很好,如此,我就算上了黄泉路,也不觉得心慌了。”
说罢,它有些不好意思“桃夭大人,你莫要笑话我,离开崦嵫山来到人界的这些年,我驮的都是这些。我也想跟同族们那样,身负千斤亦可来去自如,只恨这身子不争气。”
说这话时,他们正在老头家门外的树林里,没等桃夭开口,一阵哭声便自宅子里传出来。
它怔怔地往那里头看了看,摇摇头“又走了一个。”
“不如你再进去看看”桃夭忽然道,“反正普通人也看不见你,进出倒也方便。”
“人已经没了,还有啥可看的”它不解。
“去看看他走时的模样,是愁还是笑,悲还是喜。”桃夭笑嘻嘻道,“你看清了来回我,我再定夺要不要给你治病。”
它立刻进了宅子。
不多时它出来,对桃夭道“嘴唇儿微微仰着,走得倒十分安详,跟睡着了没两样,就是儿孙们哭得伤心。”
“这样啊。”桃夭挠了挠鼻子,“那就不必给你治病了。”
“啊”它急了,在桃夭身旁跳来跳去,“为啥啊他走得安乐,可我还是不长个子,这跟你治不治我有啥关系”
“你们孰湖存在的意义,就是驮东西呗。对吧”她问。
“对啊,可是”
“那你驮了啊。”桃夭打量着它。
“不对不对,”它直摇头,“我驮的都是这些轻飘飘的,我想跟同族们一样强壮,你可知道,我有些同族是可以驮起一座山的,且上天入地、冰川火海,没有哪里是去不得的。这才是真正的孰湖该有的样子呀”
“轻飘飘”桃夭笑笑,“能有那样的笑容,你驮的可一点都不轻啊。”
它依然着急“桃夭大人,真的是很轻,我求你帮我,天下间唯有你能帮我了”
桃夭撇撇嘴“求我也没用,你的身子不是病,发育不良罢了。要不你多吃多睡,看看这样能不能长大一些。好啦,我还有别的事忙,后会无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