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妖谱·贰(4)

师父没了,门派散了,师兄们离开前都拍拍他的肩,说,回去做点小买卖吧,比练剑强,起码能活下去。

回去能回哪儿去,他无父无母,师父捡回来养大,除了这里,没有一处地方属于他。

但他还是走了,往一个在地图上都找不到名字的叫障州的地方而去,障碍的障。此地深埋帝国之西南,听闻民风彪悍,土地贫瘠,一年只得寒冬炎夏两季。

饶是如此,障州仍是剑客们的梦想,一把叫作无乐的剑,就睡在障州西面的鬼渊之中,无人说得清这把剑的来历,只说它乃剑中之妖,杀人无形,天下无敌。

单单为一张鬼渊地图,江湖上就厮杀了好些年,最后悄悄落在了师父的师父的师父手里。可是近百年过去,他们的门派依然只是江湖中不起眼的微尘,没有天下第一,没有扬名立万。

师父说,他的师兄去过,他也去过,可最终连鬼渊的大门都没敢迈进去。那里太黑太冷了,站在门口都会情不自禁地哆嗦。他必须承认他的恐惧。而其他胆大的同门,进了鬼渊之后没有一个再回来过,唯一生还的是他的师父,满身伤痕并且丢了一只胳膊。师父的师父说,鬼渊里有巨禽看守,状如鬼怪,凶猛异常,无乐剑确非凡人可得,死心吧。

但他不想死心,怀里那张旧得快化掉的地图,是挽救被踏碎的尊严的唯一方法。

他要天下第一。

足足一个半月,他终于在最冷的季节到了障州。

还以为只有北方才会落雪,原来南方也会。

也许是他来的这一年不对头,也可能是此地每年都这样,他眼中的障州,死人比活人多。

空旷的坝子里,横七竖八叠着尸体,有人忙着点火焚烧。

他问发生了什么,有人回答他说这里不久前爆发过一场恶疾,整个村子的人都染了病,死得差不多了。

又有人抬了尸体过来,往地上一扔。

他听到轻微的呻吟,循声看去,裹着红棉袄的小丫头,夹在尸体之间,皱紧了眉头。

有人过来,将尸体往柴枝上扔。当他像拎一只猫一样把小丫头拎起来往那边甩时,有人抓住了他的胳膊。

第四章 拈花(4)

“这小姑娘还活着。”他盯着对方。

“那又如何”对方看怪物一样看他,“病成这样早晚也是个死,早点去跟爹娘团聚不是更好”

“她现在还是个活人。”他没有放手的意思,力气越来越大,直到对方在惨叫声中松开了手。

他想了想,拿出带在包袱里的金创丹塞到小丫头嘴里,也只有这个药了,能不能对症,能不能救命,他管不了,只知道现在得这么做。

雪越来越大,他在各种惊愕的目光中,背着这个只剩一口气的丫头走远了。

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来,你也一样,既然同病相怜,那就暂时做个伴吧。

他回头看了看趴在肩上那张冰凉的小脸,深吸了口气,踏着积雪继续向前。

第二天,她醒了,能吃东西了。

第三天,她能下地走了。

第五天,她能跑了。

以前并不觉得金创丹是什么有用的玩意儿,这次终于有用了一回,他稍微地高兴了一下。

障州真是应了它的名字,处处障碍,山路崎岖荆棘成林,按地图计算,至少还要十来天才能到鬼渊附近。

陌生的村落外,他默默观察着里头来来去去的男女,小丫头躲在他身后,紧紧拽着他的袍子。

今天是他们同行的第二十天。

过去的日子,他背着渐渐康复的她走过干枯的河,翻过荒芜的山,在稀疏的树林里追逐过野兔,在破败不堪的土地庙里燃起过篝火。他将冰雪放在捡来的破罐里,架在火上融成水,倒在帕子上,笨拙地给她擦着脏得不像话的脸。

“好人家的姑娘是不会脏着一张脸的。”他边擦边嘀咕,“脏得连眼睛都看不到了。”

她小心翼翼地接受着他的照顾,以她的年纪,还不足以理解什么是好人家坏人家,只知道眼前这个小哥哥跟村里的人不一样。他不骂人不打人,更不会把绳子拴到别人身上,像拖牲口一样把他们拖出家门,扔到柴堆上烧掉。爹娘就是这样被拖出去的,她虽然病得迷迷糊糊,但还是看见了。

那天的火焰烧得好高,快冲到天上去了。

但是小哥哥不太爱讲话,他们的对话少得可怜。

“你爹娘呢”

“没有了。”

“你有名字么”

“芽芽。”

“吃东西吧。”

就是这些了。好几次她想问小哥哥叫什么名字,可一看到他没有表情的侧脸,她就不敢问了。她不怕他,即便他当着自己的面杀掉野兔,她只是担心他不高兴。事实上小哥哥总是不高兴的样子,连睡着的时候都皱着眉头。

寒风在破烂的庙门外肆意盘旋呼啸,不论夜宿在山洞还是这样的破庙,他总是睡在靠外的那一方,把最安全的位置留给她。没有枕头,他把她的脑袋摁在自己的手臂上,外衣也裹在她身上,然后他可以一动不动保持同样的睡姿直到天明。有几次,她醒得比他早,总是要盯着他的心口老半天,确定他在呼吸后才放下心来。只要她先醒,盖在她身上的外衣就会轻轻落到他的身上,然后她才蹑手蹑脚出去,学着他的样子用尖锐的石块把冰雪铲到罐子里,再吃力地搬回来放到火上,这样小哥哥醒了就有热水喝了。

每次他都装睡,假装不知道这一切。

其实是不知道如何应对,太久没有过被照顾的感觉,即便对方只是个七岁的小孩子。

后来她就不让他背自己了,说病好了可以自己走路了。

本来他不打算同意,不是心疼她,是怕拖慢自己的速度,可一看见这小娃努力跟在自己身后的样子,他也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突然就收了那份心,算了,慢就慢一点吧。

虽然稀罕,但阳光偶尔还是会光顾这片穷山恶水,雪地在光线里闪着金色的光,两旁的枯树看起来也不那么绝望了。

始终是个孩子,她在地上堆起了雪人,一大一小。

“小哥哥,你以后能带糖给我吃么”堆着堆着,她突然回头看着她,满脸的期待。

他坐在她对面的石头上,问“你喜欢吃糖”

“我没吃过糖。”她答,“我娘说她跟我爹成亲的时候,我爹带了糖回来,她只吃了那一回。我爹身子不好,再没离开过,所以也没有糖了。我娘总说糖是世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沉浸在对糖的想象里,最天真灿烂的笑在她脸上化成了能吹到人心里的春风。

他凝视着她的笑脸,有那么一瞬间,他突然想抱起她,然后调转方向,不去鬼渊了。回洛阳吧,带这个没吃过糖的小丫头去天芳斋吃糖,桂花糖、酥香糖,让她吃个够。

但是,也仅仅是一瞬间的念头。

他是剑客,要取的是性命,不是糖果。

所以,还是要分开了。

他在村子外站了许久,芽芽似乎察觉到什么,一直拽着他的衣角。

他在物色可以照顾她的人。

可看来看去,眼前的每个人都自顾不暇,没有谁的眼里有慈悲。可是,再往前走,应该就没有人家了。

“我要去一个危险的地方,不能带着你。”他说。

芽芽眼圈红了,但又忍着不敢哭,小声说“小哥哥,我不会吵你的。”

“我可能会死的。”虽然残忍,但他还是说了,“跟你爹娘那样,再也不能回来。”

“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她瘪着嘴,把他攥得更紧了。

他回头,看着这张弱小但又倔强的脸。果然还是太年轻了,年轻到完全不了解死亡的意义,也因此才不惧怕它吧。

最终还是没有把她交给任何人。

在一个雨雪纷飞的傍晚,他终于见到了可能是他生命中最后一站的目的地鬼渊。

不过是山谷中的一方黑洞,洞口怪石嶙峋,张牙舞爪。

他嘱咐她在洞口等着,天明之前如果他还没有出来,他就不会出来了,要她沿着原路回去那个村子,今后的人生便听天由命吧。

她不敢多说什么,只用力点头,然后乖乖蹲在了他给她指定的位置。

他本来想摸摸她的头,但还是没伸出手去。摸摸头能改变什么呢,他在心里嘲笑着自己,然后毅然进了鬼渊,仿佛把自己扔进了怪兽的口中,深重的黑暗瞬间吞没了他的身影。

上一篇:大人物都争着宠我下一篇:疑路寻踪

裟椤双树小说推荐:

耽美作者主页排行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