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纠结什么呢?——她过得那样好,我终于应该,彻底地、完全地死心了。
我放心了,可以认真地过自己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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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真如此吗?
我和沙钰启程返回边境高山,一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不知道说什么、怎么说、有什么可说的。
我觉得街头的富有光泽的糖葫芦一点也不甜,茶馆里看上去饱满的大红袍一点也不冽,连唢呐声都变得平平无奇、萎靡不振,早晨的肉包子没有香味,才端出的热粥苦得涩嘴。有时候看着两旁的树,它那光秃秃的枝丫,能看上好几炷香的时间。
那么光秃的树枝,在寒风中一定很冷吧?是不是,快落雪了?
原先沙钰还着急赶路,她后来发觉我有些不对劲,放缓了速度。
“虑娃娃,要不我们一路走,一路逛吧?姐姐带你玩!”她的丹凤眼眯在一起往上扬,努力想让我感受到喜悦。
我知道她想逗我开心,可实在没力气想“开心”是个怎么样的情绪,应该怎么表达出来。全身有些木,对周遭一切的反应都有所延迟。我只能感知到她的眼睛弯弯,嘴巴也摆出一个向上的弧度。
“虑娃娃,你怎么了?别吓我!”她伸出手在我眼前晃。
我觉得有点眼花,虚影一层层叠起来,索性闭上眼睛:“没事,什么事也没有。”
世界上,怎么会有刘月盈这样凉薄的人呢?为什么,她一点心痛都没有呢?我这么多年的付出,就是如此卑微的不值得她挂念半分吗?
也是。
我都快忘了自己是谁。
本就是一只可以被随时捏死的蝼蚁,笨拙而又愚钝,在黑暗里找不到出路,莽撞的到处乱窜。幸得她赏识重用才有今天,我的一切都是她给的——现在只不过是,又被她收走了而已。
可还是好不甘心呐。追逐她的脚步是生活的惯性,生命的本能,突然要放下,怎么放?如何放?
原来的种种横亘在心脏中间堵塞起所有情绪,如若真的要清断根除,恐怕心脏也就不能再跳动了。
那就让我自己默默吞噬吧,把它们封存起来独自溃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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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湾郡某个叫不上名字的县城。
“虑娃娃,你看这把剑,剑刃可真是锋利无比!你要不要试试?”沙钰挥舞着刚从铁匠铺打好的武器,落在我面前。
这个县城的树木非常茂盛,民谣传“遮天蔽日不见曦月”,百姓也主要靠木材营生。
冬天的太阳特别高远,即使明晃晃的挂在天上,也感觉不到什么暖意。沙钰似乎一年四季都身着轻纱,在这般寒冷的、连呼吸都冒出白气的时候,她只穿着这没有一点御寒能力的摆设,像个没事人在我面前乱晃。
没有拒绝,顺从的接过那柄剑,在手里掂了掂,不轻不重,于我来说刚刚好。
“剑是好剑,可我不会武功。”有些可惜。
“有我在,你怕什么!”沙钰眉峰一挑,“姐姐教你!”
冬天的太阳光打在她脸上,本该冰凉的,心里却无端涌出一股暖流。她像一个可以依靠的大树——我又想哭了。
“哎——你哭什么?”她看见我红了眼眶,有些慌神:“你真是比以前爱哭多了。”以前?
没等我问出来,她赶忙找出手帕放在我的手中,那手心很温暖。于是疑惑被我咽进肚子里了,她最近总是说些很奇怪的话。
“我们不着急回去了,我带你从戴湾郡再向西走,去江南郡夜游十里秦淮,去花秋郡在草东湖上溜冰捉鱼,再去咸阳郡的戈壁骑马,看夕阳,好不好?”沙钰很认真的看着我:“如果沿途遇到什么官绅仗势欺人,土匪强抢民女,我们就行侠仗义,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安静地听着她给我说这些,她明艳的脸上带着四分期待与四分渴望,还有两分眷恋。
“穆蝶至怎么办?”
“她在边界山采了那么多好药,该去悬壶济世了。”
你知道吗?人在某一时刻,听见别人说的某句话,或者某个动作,会莫名其妙的觉得很熟悉,可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也许是在梦里,也许是……很多年很多年之前。时间久的早已黄土泥陷,青灯枯竭。
我什么时候听过她说这些话呢?想不起来。只是,这场景,这人,她说的话,都仿佛出现过。
“沙钰……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我因为长时间不怎么讲话,嗓子低哑的厉害。
“什么?”她的眉毛带着两个丹凤眼往上移,显得有些傻。
“这个问题我只问你一遍,你一定要想清楚了再回答。”
“好。”
“我们,曾经见过吗?”要不然,你为何对我这么好呢?——好的让我觉得受之有愧,明明什么都没为你做过。
沙钰又歪了歪头。那长长的头发永远只用一根红头绳扎着,许多固定不住的发丝就在这旷野中被呼啸而来的寒风吹的翻飞起来,迎风乱舞。
我看着她那张祸国倾城般张扬的脸蛋,在乱糟糟的发丝之下,两只眼睛定定的凝视我。
风吹了许久,她说:“嗯,我们曾经见过。不止见过,而且还很熟。”
怪不得我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是莫名的觉得熟悉——那一定是前世发生的事情,在我的灵魂中残存,转世之后就烟消云散了。
“前世,阳缕是怎么死的?”我很好奇。
“遭敌人暗算,客死他乡。”
“为何离开家乡?如何遭人暗算?”
她叹了口气,小声说:“你与刘月盈置气,她一怒之下把你贬出京城,然后在上方谷被沙锦那小舅子埋伏……”
“对不起虑娃娃,我没有想到会变成这样,我以为你离开京城就可以快快乐乐、自由自在的生活了,我没想到你会……”她有些语无伦次:“我只能做到这么多,逆天改命的阵法本就是大忌,乾坤已开,如若再让你知晓自己的未来,我会遭天谴的……所以,只能再让你经历一次被火灼伤的痛苦,我别无选择。如果这一生你能与刘月盈好好相处,亦或者形同陌路,只要不在五月深入南蛮,自然也就不会有后面的这些事。可是天命难改,对不起……”
“我知道的,别难过。”她能留住我这条本该逝去的生命,已经很不容易了:“你再怎么说,也是肉体凡胎的人,又不是神仙。”
只不过……我与她前世究竟经历过什么,已全然忘却了。哪怕是转生投胎,让我执念最深的,反倒是伤我最深的那个人。
第89章 87荒漠诉白
我其实还知道,沙钰一直在隐瞒着什么,而且一定和前世的那些事有关。但我从没问过。
我允了她的想法,没回边境山,开始西行。沙钰不知用什么手段做了两张面具,样貌很是不起眼;我们穿的衣服也朴素,就这样从江南、花秋,到西淮、咸阳,一路山山水水,风月无边。
在那个金笼子里待得太久了,视线也全聚集在一人身上,竟是错过了许多壮丽的风景。原来大兴的天地这般阔大而高远、丰富而多情。
某天夕阳西下的时候,我蹲在一个水乡小镇的河流边看一位老妪浣衣服。她拿着一根木棒坐在台阶上,脚边就是流淌而过的河水,那木棒打在麻布衣服上发出闷响,一下、两下,溅起不少水珠,她抹了抹脸,继续干。
身后是一间茅草屋,泥巴砌的烟囱里冒出了烟,稚嫩的童声从里面传来:“老嬷嬷——吃饭啦!”老妪一边笑着一边高喊:“这就来——”
她笑起来的时候,眼角的鱼尾纹也在往上翘,和嘴巴一起形成了好看的弧度;那些皱纹像滚滚江水荡涤过后的河床纹路,一丝丝,那么明显,又那么湿润柔软。
说什么白丁不识字,布衣多粗人,她们的生活明明那样纯粹且蓬勃,简单而快乐。这是幸福的情绪啊,可是我……
眼神黯淡下来,站起来,默默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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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一边走一边逛,我与沙钰行进的速度很慢很慢。等到咸阳郡的时候,四季又走了一圈,瞧着天上的日头逐渐毒辣,又逐渐偃旗息鼓。
咸阳郡的最西边是连片的群山和一望无际的荒漠,幸好太行山有一条支流途径这块被水汽抛弃的土地。
深入咸阳荒漠的时候,是八月底,一个敏感而又讳莫如深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