叹息在心里,曲红颜终究舍不得他那样的眼神。就算要立时死去又怎样?是自己毁掉他最后的平静,给了他那么多的折磨。既然注定同死,何必在乎早晚,如何能不应了他最后的愿?“好,你写,我看。”她轻巧地换了手,妥妥当当地扶着他倚着自己的肩头靠坐。雪色衣袖拂出,身前三尺泥地尽皆化尘,细沙如末。将风静为冰冷微颤的右手和在掌心,慢慢触近沙尘。
清冷如玉的指尖点在朱褐色的尘土上,浅浅划出。曲红颜顺着他的指意,托着他无力的手艰难书写。
横书三分,微折。斜划一笔,清。一点绽放如花,傲气凌寒——
曲红颜握着风静为的手也颤抖起来,不可遏止,在朱褐色的尘土上点点点出。
她明白了,明白风静为不顾垂死坚持要写的是什么,不是字,而是一枝梅花!
她在冰雪中苦侯两天一夜绣在他衣上的那一枝梅花!
他赴凌华宫见她,那一袭青衣袖口上的那一枝梅花!
他——虽然万分艰难,那一枝梅花还是在他清冷的指尖幽幽绽放——没有染过梅香的丝线,却是冷香如雪,一分一分自指尖如云浮动。曲红颜泪落清秋,迷离清湛中望定风静为。
风静为手一顿,偏首回望,如雪如云。笑意点亮深眸,指尖再次划出。
生。
曲红颜再抑制不住,抱住风静为大哭起来。
生——他是在许诺在立誓——不死——无论多么痛苦也不死!一枝梅花一个生,他是在承诺生命承诺幸福——
终究还是赶上了抓住了——没有——来不及——
曲红颜哭得肝肠寸断,倚在她怀里的风静为却是笑意朗朗,将惨白得凄清的容颜映得生机盎然。只是,唇畔依旧滑落的血丝一丝一丝蜿蜒着不祥。
天也看不透,那朗朗笑意的眸子深处尽头,沉淀着怎样的死寂。
红颜宫虽毁,但在别处却有分殿。这一场劫难红颜宫疯了连同妖星阁主在内共五人,来袭的两百来人却无一生还。
曲红颜将末秋从江南召回来,把烂摊子全交给她去收拾。自己带了凉楚无香等人在离红颜宫不远处买下一座庭院住下,暂作调养。兰颜却辞别众人,带着疯痴了的云惊秋踏上漫漫寻医之路。凉楚也认为让云惊秋远离杀戮,远离风静为,对病情有所助益。
日子过得很平静。如果,无香的眼睛没有瞎,甚至可以算得上是没有遗憾了。无香心情太过激荡,大起大落又死死看了太久火光,眼棱迸裂。凉楚百般费心却也无可奈何。
这么小小年纪,就瞎了眼,众人都为无香嗟叹。倒是无香不甚在乎,说这罪是自己该受的。她这么说,众人就愈发怜惜这个丫头。
曲红颜则多守在风静为身边。他原本心疾甚重,再加上不死不休酿成血毒之症,已是危殆之象。历这一番血劫,神毫伤甚,身子本该江河日下,拖得一时是一时。但这一个月来,他的病情却不曾有大落,甚至有几分好转的样子。看在凉楚的医者眼里奇怪万分不得其解。曲红颜则欣喜无限,时时陪在一旁,说些从前的高兴事逗他开心。
看自家宫主对风静为的态度前后判若两人,凉楚觉得比风静为的病还难懂。但每每问及,曲红颜只说从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一切要重头来过。
天气一阵阵秋了。天蓝如诗,云清如词。
这一日秋阳甚好,风也温柔,曲红颜扶了风静为出来在园中坐坐。百花凋零树叶枯落,暖暖秋光中树干枝桠兀自挺立,繁花谢尽愈扬清骨风标。秋意浓了,曲红颜微微有些感慨。
“这庄园东院有几树梅花,再有半旬就入冬了,不知那梅花开也不开。”曲红颜衣如初雪,微笑着看着一身青衣的风静为。
笑了笑,风静为蘸墨,在铺展于石桌的宣纸上写道:“当开则开,急也无用。”他嗓子自那一场大火之后受了伤,难以发音,只能以书代言。
曲红颜看了那字觉得好笑:“你嘲笑我!”她知他必是想起了当初相识旧事。那时侯名阳秋方尽天还未寒,自己硬邀他去梅园赏梅。时令未至哪里有梅可赏?他笑,她气,就一拂袖弹指,在园里的茶亭亭柱上拂出一枝梅花来。那日名阳的天也和今日这般晴,他坐着,她靠过来,几乎要吻他了,却只是说:“为了你,我甘愿做个一手拂梅的女子。”
那时侯,他怎么应的?曲红颜想到这里愈发觉得自己好笑,他,从来就是清清淡淡的一个人,看自己靠过来,听自己那样说,神色依旧淡淡的,瞧不出半点感动来。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却还在想那时他是怎么应的。
风静为瞧着她的恍惚,右手一撑桌面,站了起来。
“你——”曲红颜赶紧起身,想要扶他。
风静为却微微侧身,左手轻轻压在她将起的肩头。曲红颜虽然知道他左手腕经已断手上全无半点气力,却仍是依着他的意坐了回去。
阳光在这一瞬缠绵起来,风柔和地拂过冷峭的眉梢。风静为微微倾身,靠近曲红颜微微仰起的容颜,淡色的唇轻轻清清地吻上了妍色的唇。
清冷而温润,缠绵而决绝。
一吻,流景悠悠千载依旧红尘万丈。
“你——”曲红颜疑在梦中。
风静为清白如雪的容颜微微泛起妃色,映着金色秋光如天飞霞。右手一动,雪白的宣纸上又落下数字。
偿卿愿,偿我愿。
曲红颜看着那几个字微微发颤。他知道,他竟然知道。那一日,靠得那么近却没有吻他,在她一直是遗憾。原本以为这只是她一个人的遗憾,原来也是他的。一个人自以为孤独地遗憾了不该遗憾的东西那么久,今天才知道,原来一直以来,还有一个人陪着自己默默遗憾着。
“原来我们错过了那么久。”
风静为微笑。他这半个月来的笑容比过去二十七年加在一起的笑容还多,还要真实,还要来得完完全全都是为了自己。
“你不问我为什么突然对你好了?”曲红颜看他微笑,心情飞扬。
风静为凝视她晕红的笑颜片刻,才振笔:情深一以之。
情深一以之——情深一以之——你竟知我如此之深,信我如此之深!曲红颜恨得深,爱得却更深——你——竟然知道——
“我,委实恨你。我不恨你毁国灭家,不恨你将我流放边疆充作军妓,不恨你任我水深火热不闻不问,”曲红颜声音陡扬:“我恨的是你背弃约誓,让我空等白首之盟。恨的是你青衣无情漠然面对我的质问。恨的是你在我坟前不曾流一滴泪!” 风静为只是哑了声没有聋了耳,这一番控诉字字入耳,却只垂眼,凝笔不发。
曲红颜慢慢平静下来,见他淡淡定定的样子,恨也成了苦:“你何苦——”说着偎靠过去,看似倚在他怀里,其实却是搂住他发凉的身子,怕他倒下去:“何苦这么撑着呢?何苦要无情给人看呢?”
风静为想挣开她的扶持,可惜没有气力,反让曲红颜抱得更紧。“为什么不告诉我,萧飒扬是你异父同母的弟弟?”
风静为木然。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了忘记我,大病一场?你,从来不说你的苦,不说你的爱——你从来不说,从来不说——你就瞒着忍着,一个人去承担——你以为你是神么?”曲红颜抬头看他,他却仍是淡淡的,唇抿着无语而慈悲。
“为什么不回答?”曲红颜明眸灼亮,逼住这个青衣从来就无情的男子。
风静为沉默,许久才提笔,写得很慢:谁人可诉。
谁人可诉谁人可诉——曲红颜看着那四个字,落下泪来。不是不愿说,而是无人可说——萧飒扬父子起兵造反,她是莫氏的九公主,他要如何对她说他的生世他的责任?他的亲身父亲强夺他人所爱逼他母亲生下他,最后还逼他母亲离开丈夫幼子来照顾他这个根本不该降生的孽子,他要怎么对萧飒扬说?她认定他的罪一心一意要报仇,不给他半点解释的机会,他要如何说?如何说?
曲红颜拭尽泪水,摇头:“谁人可诉——你从来不说一点不说,你,知不知道你就这样伤了多少人的心,也失了多少原本可得的幸福?”“我那么恨你,恨你到死,如果不是风静言道出一切,你我岂不是到死都白白辜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