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冬天的午后,柳易尘在任正的办公室里午睡。
暖气很足,他只穿了一件校服外套。
朦朦胧胧的时候,有手钻进了衣服里。
柳易尘的认知里,任正是个严肃、认真的老师,也是个稳重的父亲。
虽然觉得奇怪,但任正解释说,是看柳易尘的衣服卷起来了,怕他着凉,替他拉一下。
于是柳易尘也就忘了这件事。
但很快,任正的动作就从试探变得更进一步。
小县城的中学,没有性教育课。
就算有,也不会有人向十二岁的少年说明“五十多岁的继父将手放进他的衣服里”这件事意味着什么。
再后来的事,柳易尘就越发记忆模糊了。
出于自我保护,大脑屏蔽了太多的部分,但仅仅是残留的零星片段,也足以让柳易尘在回忆的时候战栗。
柳易尘发现不对是第二年的春天。
那年,县城里有个女孩自杀了。
和他一样的遭遇。
柳易尘终于明白了,不是每个人的父亲都会用这种方式表达亲切。
他也从来都不喜欢任正那么对自己。
于是,他向任正表达了自己的抗议。
柳易尘以为,任正会和往日一样温文尔雅、慢条斯理地和他讲道理。
然而从那天开始,任正似乎完全变了个人。
他带着柳易尘去了县城的棋牌室。
那里聚集了太多人。
人们说着柳易尘从未想过的话。
“好好的闺女,养这么大说死就死了,也没留到嫁人的时候,真是一点都不懂为家里着想。”
“她爹可是县里当官的,这闺女也真是不懂事,这么一来,她爹前途都没了,她娘还能有好日子过?这种丑事,她不闹谁能知道?”
“这事儿村里不是多着呢么,我前院儿那个,后来妈和爹离了,让女儿嫁了,三个人还住在一起,日子美得很呢,孩子还是不懂事啊。”
柳易尘似懂非懂。
但他听明白了,任正是来给他下马威的。
从那天开始,任正再也不找任何借口了。
他说,都怪柳易尘长得太好看了,像个小姑娘一样。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任正懂法。
他不敢再做更多。
但这也已经足够了。
整整一年,柳易尘都在试图躲避,他甚至想过逃学、离家出走。
然而每当他做出反应,任正就会对周慧施加暴力。
周慧一直觉得,嫁给任正是她配不上任正,她亏欠了任正,因而一直默不作声地忍着。
甚至,周慧觉得,柳易尘不够懂事,不知道和继父好好相处,为此教育过柳易尘很多次。
柳易尘想过很多次,要把一切说出来。
但最后,脑子里徘徊的只有“这孩子不懂事”。
于是,一切又都默默咽了回去。
直到十四岁。
柳易尘开始长开,个子拔高,越来越有少年气,任正逐渐对他停下了动手动脚。
正要松一口气的时候,柳易尘偶然瞥见任正开始对着低一年级的学妹们下手。
那天,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他问任正,和前妻究竟是怎么离婚的。
为什么从没去探视过自己的女儿。
任正难得变了脸色,怒斥他:“滚。”
于是柳易尘懂了。
他终于挥拳打了任正。
然后被送去了警局。
说完一切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黑了。
柳易尘在施岩的怀里,盯着那根接了水、倒空、又反复被水灌满的竹筒。
“那天你遇到我,其实我并不是离家出走,也不是逃跑。”柳易尘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那天,我打了我的继父,刚被教育完,从警局被放了出来,打算去死。”
“袁安瑞能查到我的过去,是因为这些事,桩桩件件,都有档案,领养、母亲改嫁、和任正的一切,都有。”什么都能说谎,唯独档案不会。
那年他已经过了十四周岁,把任正打到骨折,鉴定了伤情。
是有案底的。
“你看,记忆这种东西,就跟那个竹筒一样,就算我无数次想要把他们都从脑子里赶出去,他们也总会重新填满整个回忆。”柳易尘察觉不到自己的语气,只能感觉脖子里有些湿意。
——施岩埋在他背后,眼泪落进了他脖子里。
柳易尘想安慰他一点什么,却发现自己似乎同样在哭。
于是最后,他只能说:“你知道吗,是养父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说,我们家穷,就起个好养活的名字吧。柳易尘,像尘埃一样随处可见,微不足道,又好养活。”
“所以,我果然和尘埃一样,一文不值。”
施岩松开了搂着柳易尘的手。
柳易尘感觉到背后的温度在离开,哽咽着问:“你要是想离开,那就走吧。”
他不干净。
他还有案底。
然而施岩只是站了起来,走向了那一汪池水,和那根任劳任怨的竹筒,一脚踢断了电源。
“好了,他不动了。”
那根竹筒里的水倾倒了出去。
没了电源,也就不再有水流,竹筒空着,不再忙忙碌碌。
柳易尘愣了愣,没懂施岩的意思。
“如果那些记忆总是钻回来,那也不要害怕,有我在。”施岩重新回到柳易尘面前,蹲下注视着柳易尘,轻轻拭去柳易尘脸上的泪痕,吻了吻眼睫上的泪,低声道:
“你不是一文不值的尘埃。”
“柳易尘的易尘,是一尘不染的一尘,你是干净的,我的。”
作者有话要说:都给我哭。
第45章 回家
柳易尘从没想过施岩会这么说。
或者说, 他从没想过这世上会有任何人同自己说这句话。
他不是一粒尘埃, 而是一尘不染的。
柳易尘觉得, 自己的世界下了一场漫长的大雨, 如今终于雨后初霁。
被淹没的一切都得以重见天日。
整片心房一尘不染。
“袁安瑞去哪了?”冷静下来, 柳易尘终于发现这里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施岩还没有从刚才的情绪中抽离, 愣了愣,将外套脱下披在柳易尘肩上。
他将一句话在喉咙里反复咀嚼吞咽了数遍, 终于织出了一副波澜不惊的语调,轻松道:“让我妈去应付了, 她一直盼着扮一次恶毒贵妇。”
柳易尘知道施岩在刻意说笑。
其实现在一点也不适合笑,但他还是轻轻笑了:“那就谢谢妈了,改天去给咱妈登门道歉。”
并非勉强, 而是发自内心。
柳易尘觉得,自己这辈子已经够糟糕了。
早在多年以前,他就已经走到谷底了,如今不过是把过去翻出来放在爱人面前而已。
那些过去, 早就已经不在鲜血淋漓了。
恰恰相反,柳易尘觉得心里有一层痂正在悄悄剥落。
他又能活下去了。
他真的挺开心的。
施岩抱紧了柳易尘,将他裹在怀里:“不着急, 我们先把自己的问题解决。”
柳易尘轻轻叹了口气:“到头来又被你救了一次。”
“自家媳妇,什么救不救的。”施岩索性抱起了柳易尘,将人圈在怀里往外走,“你还是多吃点好,这样太轻了。”
柳易尘“嗯”了一声, 问他:“你不喜欢?”
施岩摇摇头:“你怎么样我都是喜欢的,但还是希望你能多吃点好吃的,走,我们买蛋糕去。”
毕竟柳易尘以前吃过的苦太多了,他希望以后柳易尘能多吃点甜的。
要不是柳易尘还要演戏,施岩都不介意把柳易尘喂得腹肌变成一块。
有居曼应付袁安瑞,柳易尘也没什么再顾虑的,两个人出去的时候,周围半个人都没,显然是施岩打过招呼了。
柳易尘想,有施岩在真的很好,特别好。
刚刚他整个人魂都不在身上了,早就忘了他们在哪。
如果不是有施岩在,这些话或许已经被人听去了。
不是每个人都和施岩一样的。
人们不会在意他是否无辜,是否是受害者。
他们只会记得,那个人设不食人间烟火的人被拉了下来。
原来他也曾生活在泥淖深处。
原来他还背着案底。
据说他的生母还是个小三。
知道是施岩替自己解决了这些后顾之忧,柳易尘拍了拍施岩的肩膀:“谢谢,放我下来吧,我们回家,不然小石子该等着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