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荣国府里几个消息来源,但是最近这些来源都递不出消息。
唯一的消息是——宁荣后街上有人听见两府的园子里传来“轰”的一声,像是闷雷一样。
那是手铳的声音。
皇伯父一定是见阎王去了,不知道他有没有脸去见自己的亲弟弟。
但是荣国府竟然有这胆子,捂住皇伯父的死讯?只说是失踪?他们难道就不怕自己下令京营守备,围住荣国府,冲进去抄了那座园子?
一想到那座园子,五皇子便恨。
如果当初皇伯父没有复辟成功,那座园子就该是属于他的——试想,园子原本属于庆王,庆王膝下无子,唯有一女而已。庆王当年扶持他父亲登基上位,这座园子,谁说就不会落到他手里?哪里会轮到贾放?
虽说贾放是庆王的外孙,血缘上占了优势。可若是没有皇伯父当初那一段孽缘,这世上又哪里来的贾放?
五皇子想到这里,仰头向天,幽幽地笑了出声。
话说这贾放,跟他其实有些缘分,只是世人不知——他和贾放其实是同年同月同日生的。
贾放一出生,便是皇伯父爱而不得的珍宝,为了心爱之人的遗愿,竟然肯将贾放放在心腹家中,让他像个平常孩子一般长大。
而他周德珩一出生,生父就是万人唾弃的乱臣贼子,生母胆小懦弱怕事,一直到他记事了,连真相都不敢告诉他。
贾放是庆王外孙,生来就拥有那座大观园,其中种种玄妙,外人虽不得知,但是他自有途径打听到一二。
近年来贾放在南方将封地打理得有生有色,想必也是得了那座“仙园”之助。
五皇子还曾经暗中收买了宁国府贾珍,让他帮自己从园中偷书出来,谁能想到偷书没有卵用,偷出来的书本上一个字迹都不显。
因此五皇子太嫉妒了。和贾放比他样样不如,运气尤其不如。
但如今,皇帝陛下在荣国府中失踪,不管那位是生是死,贾放都逃不了干系。
五皇子忍不住嘴角上扬,他想起了荣国府和都太尉统制王家之间,因为儿女亲事而起的那些龃龉。
“将王子腾找来。”五皇子已经渐渐习惯了发号施令,“命他将宁荣二府围住,待本王一到,便派兵马入内查抄,寻找陛下的下落。”
“另外,传本王的监国手令,通缉荣国公之子贾放。无论哪里的地方官,发现贾放的踪迹,立即将其送往京城,本王立即给他擢升三级。”
第234章
南中州, 货郎将带来的所有货物铺开,却并不像以往那样立即有人围上来。
货郎心中暗自叹息,自从南夷的象兵偷运入境, 南中州的百姓便逃得差不多了。他带日用品来, 自然无人问津。
但很快, 一向联络他的一名南中州军官招手, 将他叫了过去,问清他带了多少安全火柴和无烟蜡烛,便点着头笑道:“很好!”
“将这批货直接扣了, 将这人押下去, 待会儿在军前杀了祭旗。”那名军官狞笑一声, 发号施令, 立即有十几个大兵冲上来, 将货郎扣住。十几个人中, 还有两个脸上绘着的花色与本土人士不同,显然来自南夷。
那货郎大惊失色,大声质问:“军爷,我可是按照你说的,将永安、永平两州的一应情形都打听了说与您。您只要派人验证一回,就应该知道我所说的,没有一个字是虚言呀!”
那军官随意地笑道:“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是大军出征要活人祭旗,总不能杀咱们自己人。既然你说你是武元县来的, 那么对不住, 你既生在了武元县,就是错的,就活该要死!”
货郎被几个兵一道扣在地上, 还在奋力挣扎:“武元县……又怎么了?”
“哈哈,象兵过境,所向披靡。只要王爷一声令下,大军便直扑武元县,到时玉石俱焚,武元县的百姓不死也会被掠去南夷做苦力。”那军官仰头大笑,“你不过早死片刻,又有何差别?”
货郎整个人都被按在地上,一边面颊在砂砾地面上反复摩擦,瞬间面颊擦出一片血迹,嘴里也渐渐都是血腥味儿——原来是他激愤之下,几乎将自己口中的牙齿都咬碎了。
但是这货郎心里却是敞亮的。只要他今晚没法儿赶回平安州边界,那里的暗哨借不到他的消息,“滴翠亭”就会马上收到消息,知道南中州正式反了。
只要眼前这军官不曾怀疑他带来的这些“消息”,那么他的任务就完成了。
但是他的生命马上就将走向终点——身为“滴翠亭”的外勤人员,他有这个自觉:毕竟人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总有这么一天的,他们所有的伙伴,在加入这个部门之前,就已经充分了解了个中的风险,人人都做了足够的思想准备。
甚至他所有的身后事都已经安排妥当,家人有人照顾抚恤,兄弟们会二话不说代替他在老人面前尽孝。
可是真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他还是不舍。
桃源寨多美,乡亲们多么善良,漂亮姑娘们唱出来的山歌比那百灵鸟唱得还要好听;那里的物产一日比一日丰富,从不担心缺衣少穿,各种各样新奇又便利的生活用品层出不穷;那里有多少人一辈子都没见过的设施,呜呜喷着白汽的蒸汽机车在铁轨上跑来跑去,流水带动的机械像变戏法儿一样把棉线制成棉布……
那里还有他支持的蹴鞠队,他最喜欢的戏剧演员……
最紧要的,那里是他心爱的家乡呀——眼下他唯一的心愿,就是以他的死亡作为代价传出去的消息,将帮助武元的百姓,桃源的乡亲们成功御敌,保护家园不受侵犯。
这样他深爱的那一切,就都能延续下去。
将来他托生,就还愿意托生在桃源寨。
那货郎转眼就被拖到了南中州大营之中,被强压着跪在主将南安王面前。早先那名将官禀报道:“禀报王爷,刚刚擒住了一名武元县来的探子!为杀一儆百,末将恳请,杀他祭旗。”
南安王双眼在那货郎面上身上一溜,便道他只是个远道而来的货郎,“探子”云云,只是杀来祭旗的借口。这位在南方滞留多日的王爷却并无详细审问这货郎的意思,只是淡淡地道:“既然如此,杀了祭旗。”
那货郎曾有片刻心里紧张,原本以为他的“滴翠亭”探子身份被发觉了,可如今听来,对方却只是随意给自己栽上个罪名,好为祭旗一事寻个理由。
如此粗心大意的将官,这么莫得本事的王爷!
货郎突然纵声大笑起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突然对自己的家园生出无限的信心!——他,终于可以瞑目了。
那笑声蓦地从中断绝,人头落地,南中州南安王麾下原本的平叛各部,混着来自南夷的象兵,在这血腥残忍的祭旗仪式之后,缓缓向永平州的方向进发。
*
京城里,贾放被通缉,宁荣二府被京营守备与五城兵马司的官兵围得水泄不通。
荣国公贾代善却命将荣国府中门大开,并且在门口放了一张圈椅,自己扶着拐杖,坐在这圈椅里。
但越是这样,守在门外的官兵就越是不敢轻举妄动。
“皇家敕建的荣国府,当今天子亲自下令重修的御园,岂是尔等说闯就可以闯,说搜就可以搜的?咳咳……”
贾代善气力不济,说一会儿,就扶着拐杖轻轻咳嗽几声。但就是这样,官兵愣是不敢越过荣国公所在的那条线,不敢进入荣国府去搜查。
“更何况,皇上尚在府中御园之内,尔等到此,意欲何为?”
贾代善不愧曾为一代名将能臣,这番话轻声细语地讲出来,却自有一等威势,竟令荣国府外围着的官兵一起向后退了半步。
“皇上尚在御园之中?”领头的一名京营守备军官惊讶地问,“我等接到的消息是皇上在御园中失踪,我等赶来荣国府,是来……是来护驾的!”
他没敢把原本接到命令来“搜府”、“找人”的命令说出来,只说是“护驾”。
“既是护驾,尔等便在这儿护着吧!”贾代善说完,便缓缓地阖上眼帘,身向后靠在圈椅中,不一会儿便鼻息沉沉,就像是睡去一般。
那名军官几乎傻了,但此刻他们确实是进也不得、退也不得,商议了片刻,便着人去通知他们的顶头上司,新任京营守备的王子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