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边与水面,热闹跟寂寞也只差一步罢了。
第二天晚上,他又去劝它离开,既有日行千里的本事,就更不该委屈自己栖身于小小的镜花泽。可这妖怪也是固执,非说自己许给他的承诺,不兑现是不行的。
他觉得,自己不会有需要庆忌的那一天,因为他在意的人都在身边。关于未来他想过很多,唯独没有想到的,是小玉一家的离开。
但她是应该走的。他在镜花泽边坐了一夜,也咳嗽了一夜。
天将亮时,他跟庆忌道别,说娘亲给自己找了个师父,学习木工,以后怕是不能像从前那样常来看它了。
庆忌表示理解,说不需要来看它,它等的只是他的拜托,为他奔赴千里,传信小玉。
他慎重地给它鞠了个躬,慎重地说了一次谢谢。
然后,如往常一样,它又一次沉入水中,岸上,他的背影越来越远,渐渐隐在如烟的晨雾里。
一个月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三个月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一年过去,他没来镜花泽。
直到两年都没再见过他,庆忌才觉得他一定是遇到了严厉的师父,不给他留一丁点空闲时间。
它总共离开过三次镜花泽。一次是偷跟在他身后去了他居住的村子,他家的窗户上贴着好看的红色窗花;第二次是悄悄围观他跟小玉的道别,看着他红着眼睛离开;第三次就是这回,它趁夜又去了他的家。
他家大门挂着铜锁,它从破掉的窗户溜进去,屋子里空空如也,没有人,也没有人居住的迹象,仅剩的几张桌椅柜子上落满灰尘。
他搬走了?!
它没有变身的能力,无法扮作人类去询问他家的邻居,它在屋子里见到几只老鼠,可它又听不懂鼠语,几番比划之下,它大概猜出老鼠们的意思是住在这里的人已经搬走了。
它闷闷回到了镜花泽。想来想去,也许是他的木工活学得好,师父把他带到城里去了?毕竟那里比这乡野之地要繁华得多,他不是还有娘亲跟姐姐么,身为家中唯一的男丁,有义务让她们过得好一些。
嗯,一定是这样的。想到这些它便不再生气了,反正他肯定不会忘记自己,也不可能忘掉小玉,他总有一天会回来请自己帮忙的。
那就等着吧,就在这镜花泽等着。
第25章 庆忌4
桃夭撑着下巴,打了个呵欠,问:“你就这么干等着他回来啊?”
“怎么能叫干等呢?以前的镜花泽里是有水的。”庆忌认真道,然后遗憾地指着那片秃山上的房舍,“多年前有人在那里盖起一座染坊,污水四溢,许多长了多年的树木也被人砍走,不知是伤到了这山水的哪里,此后的镜花泽也慢慢枯竭,成了一片烂泥塘。”
磨牙连声叹息:“阿弥陀佛,糟蹋了糟蹋了。”
“你等了他多久?”桃夭忽然问。
庆忌想了想:“几十年了吧……”
“从未动过离开的心思?”
“我走,他回来便找不到我了。”庆忌挠了挠头,“万一他后悔了,没人给他送信就太糟糕了。”
说着它跪下来,特别严肃地给桃夭磕了一个头:“所以我不能死,桃夭大人,你救救我。”
磨牙赶紧把它拎起来:“你放心,她一定会救你的。解毒只不过小菜一碟。”
“小菜?”桃夭拧了拧他的耳朵,“那你去做小菜呗!你说你除了话多还有啥用处?”
“我会念经!”磨牙一手牵起念珠,一手抚摸着怀里的滚滚,“我还会照顾狐狸。”
“一个废物照顾另一个废物有什么值得夸耀的吗?”桃夭不客气地戳了戳他的光头,旋即看着地上那半死不活的泥鳅精道。
“这种货色的毒,倒是不难解,我瞧你的模样也没到会送命的地步。替你医治也可以,不过我的规矩还是得守着,我替你治好了身子,你就是我的‘药’,将来我需要你时,哪怕要割你的肉你也不能皱眉头,契约结成,不可反悔。”
“行!”它毫不犹豫地点头,“不过,如果你要割我的肉,能不能等我替他送完信之后?我怕我万一疼死了,就没法兑现承诺了。”
桃夭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这个绿绿的小东西:“我也算见过无数精怪妖物的人了,但脑子像你这么简单愚蠢的妖怪,真不多。”
她顿了顿,收起笑容,扭头看着这片已经被毁掉的镜花泽:“你有没有想过,他可能永远不回来了。”
庆忌一怔,沉默良久,说:“万一他回来了又找不到我呢。”
说了半天,又回到原点,这只小妖怪啊,脑子里装的大概都是泥巴。
桃夭都不忍心骂它了。
“手伸过来。”她自己也伸出手去,“盖个章。”
大小两只手,一白一绿,在小和尚跟小狐狸的围观下,拍到了一起。
第26章 庆忌5
翌日,年轻轻的红衣小姑娘,领着一个小和尚,出现在离镜花泽数里之外的王家村里。
正在井边打水的王小牛老远就认出了他们。
“桃夭姐姐?”王小牛吃惊不小,“你们死心吧,鱼已经给苗爷爷拿走了!话说你们咋知道我住这里?”
“鱼的事你就别担心了。我们还是决定吃素。”桃夭嗤嗤一笑,“我们也不知你住在这里,今天来也不是找你的。”
王小牛这才放下心来,问:“你们不是外乡人么?咱村子里有你们认识的人?”
桃夭看着前方的某间屋舍,说:“我来看看王大仙的旧居。”
“王大仙?”王小牛不解道,“我从没听说过村子里有这号人物呢。”
桃夭戳了一下他的脑袋:“你这般年纪,自然是不知道的。你家大人一定知道。”
王小牛挠了挠头:“那我带你们去问问我奶奶。她是村子里年纪最大的人啦,她一定知道。”
热情的王小牛将他们领到自家屋里,头发银白的老太太正在纳鞋底,难得一把年纪还耳聪目明。
“你们说王大仙?”知道他们来意之后,老太太打开了话匣子,“他可不得了哟,会法术,会治病,听说还能降伏妖怪。咱们村子当年好多人都受过他家的恩惠。按说这样的好人,应有好命的,可惜年轻轻就没了,剩下孤儿寡妇艰难度日,更可惜的是,他儿子才十四岁就没了。”
“没了?”桃夭一愣。
老太太叹气:“生了病,没治好,那年冬天就走了。
之后他娘亲带着他姐姐离开了王家村,再没回来。这丧夫丧子的伤心地,走了也好。”
磨牙看了看桃夭,没说话,默默地捻起了念珠。
桃夭想了想,问:“听说,他家儿子曾跟一个叫小玉的姑娘青梅竹马?”
“小玉?”老太太连连点头,“是有这么个姑娘,当时我们村里最好看的一个。不过在他病逝前一年,小玉便举家迁往北方。一转眼都五十年啦。前几年,听外出做生意的人回来讲,小玉嫁了一个大官,生了三个孩子,日子过得很风光。”
老太太摇摇头,说:“各有各的命呢。”
桃夭笑笑,说:“我算是他家远房的亲戚,此次经过利州,顺便来看看。他们家一直空着?”
“空着。咱们村子里的人一年比一年少,年轻人都喜欢去城里谋生,没有人愿意留在这乡下地方啦。”
老太太嗤啦嗤啦地拉着鞋底上的麻线:“王大嫂离开前,把屋子托给我照顾,还有他家儿子念的一些书,说太重就不带走了,烧了又可惜,也留给我了,那会儿我刚生了我家老大,心想我虽不识字,留给他将来看看也好。
“哪知我家没有读书的命,四个儿子没一个喜欢念书的,大字都不识几个。哪像她家的孩子,三岁就能识字背诗,啧啧。你既是他家远亲,不如把这些书带走吧?留在我这儿也没用处。”
他留下的书?!
在王小牛家的角落里,桃夭在老太太的指挥下,从一堆杂物下拖出一只两尺见方的旧木箱。
打开,一摞五花八门的书籍凌乱地散在里头,幸而老太太还算细心,往里放了几块樟木,书本虽然黄旧,但保存得还算完整。
她逐一翻阅着,无非是一些闲书。但是,夹在其中的一本手札引起了她的注意。
里头是他的笔迹吧,每个字都写得工工整整,记录的都是些日常的生活,还附着日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