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之后,谢见涯对这点疼痛也不觉得难忍了,只是伤口的总是开裂,也不单单在表皮,弄脏衣裳不说,还常常粘连,他似乎隐隐能看到烂肉下的骨头。
他自己看不到自己的样子也能知道是何等的狼狈相。
算来已有近百天没有秦姑娘的消息了,她来到帝京了吗?有没有受伤,会不会来救他?
唉,烦人的人又来了。
“谢公子在想什么?”
“在想秦姑娘。”
林月疏知道他会这样说,但就是要来找不痛快。
“你就不怕她临阵退缩,胆怯懦弱丢下你一个人自己跑了?”
谢见涯幽幽望了她一眼,“……你不懂,毕竟楚寻风如今是个疯子。”
他本不愿意这样刻薄的,但林月疏拿他做饵,非要让秦姑娘以身犯险,他又何必客气。
果然这句话还是戳到林月疏的痛处,她一阵冷笑,“那我等着尊夫人单骑战千军,救你出困局。”
之后的谢见涯坐在囚车里,看着冬日刺眼的亮光,与地牢里的阴寒刺骨截然相反,他忽然笑了。
冒充皇室,企图混淆天家血脉,这样的罪名,株连九族都不过分,是以不少人都想看看这位胆大包天的刁民到底长什么模样。
关押在囚车里的人布衣褴褛,血污满身,浑身上下值得一提的也就还剩那张苍白无血色的脸,还有见之难忘灿若星辰的双眸。
也是奇怪,慨然赴死之人对刑讯疼痛无感尚能理解,可这样的人是不会把心思花费在整洁面容上的。
犯人虚倚栏杆,一副狼狈相,却只有面上整洁,像是特意给人看的。
他们不知道,狱卒送来的清水,有一半都被他用作他处了,他想秦姑娘一定在乱糟糟的人群中看他,找他,那最起码,他要让她觉得安心,蓬头垢面成何体统啊!
可在人群中不起眼的姑娘却没觉得有一丝一毫的安心,她不由得湿了眼眶,囚车上那人分明浑身都在疼,皮肉到筋骨,他疼到不敢用力呼吸,却还在轻柔地笑着,像是对她说,“我没事,你放心。”
有过路人惊讶于她为何眼眶晶莹,问道:“姑娘这是怎么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
她答,“没有,就是觉得有个人太好了,我配不上。”
谢公子足够般配天底下的任何人,但前提是他喜欢这个人,又或者他从没喜欢上别的任何人。
“姑娘你说什么傻话呢?”
听这声音显然已经不是方才的路人,还是有些耳熟的声音。
秦姑娘回头,来人却在意料之外。
“那个好人可还在等你。”
押送谢见涯的囚车守卫并不森严,像是刻意留出来的空隙,供劫囚所用的,所以秦姑娘走到跟前的时候不费吹灰,她手提清霜剑轻而易举将囚车劈开,正要冲对面之人微笑,却被抢先了。
“我知道你会来,可你也知道我不想让你来。”
这也是跟秦姑娘生活的久了从她那里学来的,不愿意相互指责的时候说的话。
“那怎么办,我看着你在监牢里受折磨,就当婚嫁的夫君已死,逍遥自在再找个能相扶一生的人?”
仿佛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刻薄的人,她问道:“你听着可还好?”
不好,那是他的秦姑娘,他不愿让给别人。
“来都来了,我肯定是要同你一起活着回去的。”秦姑娘不由分说将人背到自己肩上,终于听到沉默良久的回应。
“嗯,不会把你让给别人的。”
他们几句话的功夫周遭的百姓四散逃离,身穿甲胄的士兵将二人团团围住,秦姑娘心说,挺看得起她的,少说也有千百人了。
层层兵甲之后的高楼上,大夏已经掌权的皇后娘娘施施然将一杯滚烫的茶水遥敬秦姑娘。
隔着老远的距离,像是能听到她在说什么。
杀父之仇么,又不单单如此。
这就是最后了,寻影山最后一人与风华山庄最后一人,恩怨两消。
林家杀害秦氏在先,秦姑娘报仇,逼杀林孟生,所以林月疏想让她死,本就是冤冤相报。
她说:“若秦姐姐今日能从这里将他带走,那便送你们逍遥山水,从此以后,再不为难。”
但她很早之前也说过,她与秦姑娘不对盘啊,那今日就要尽力让她死在此处啊!
秦姑娘面不改色望着周遭的千余人,本想将谢见涯放置到安全地方,却见他二人已被围困在中央。
谢见涯说:“你将我放下来,背着我行动不便。”
“放下你要是又被抓回去了,他们逼我自裁怎么办?”
尽管知道林月疏还不至于卑劣到这种程度,看眼下他连行走都不方便,如同风中那美人灯似的,真打起来秦姑娘也不敢担保一定能将他安然护在身后,无奈之举,还是放在背上安全。
“秦姑娘放心的话,我可以暂护一二。”
再回头看时却见自身后而来的红衣女子,胡瑶朗声道:“信得过我的话,秦姑娘自可以心无旁骛,我以性命作保,绝不会让人伤到谢公子分毫。”
未等秦姑娘开口,谢见涯出声道:“有劳这位姑娘了。”
秦姑娘并非信不过胡瑶,而是她无缘无故牵扯其中,不明缘由,心中不解而已。
胡瑶知道她疑虑何在,“受戚家那位小少爷的嘱托,他说清霜剑是先帝恩赐戚家至宝,因着欠了他家兄长恩情,我得好好护着姑娘手里的那把剑。”
说完她神色晦暗不明地眨眨眼,秦姑娘只道了句“多谢。”
戚三哥给她的清霜剑,多谢。
秦姑娘对上千百之众毫无胜算,她一人一剑,青衫染血,只能尽力厮杀,她也能感觉到这些人并不全是兵甲护卫,还有不少寻影山的江湖人夹杂其中,且占据多数。
细想之下也能明白,林月疏到底还差个名正言顺的身份,此时任由千百无辜之人丧命,难免遭人怨恨,寻影山便不一样了,那本就是她堂堂正正能借用的力量。
在秦姑娘一剑斩杀数人之际,不少兵将便将心思打到了谢见涯身上,但胡瑶的实力也不容小觑,众人这才发现,护卫囚犯的那名女子不主动伤人,便又将目光移回秦姑娘身上。
到底是双拳难敌四手,秦姑娘几近力竭,她不由得恍惚想到,若今日她死在此地,那蠢书生会不会安然无恙?
唉,不会啊,他的身份永远都是个催命符,没有秦姑娘在身边的谢见涯拖着满身伤痛,他今日不可能活着走出帝京。
秦姑娘从没觉得自己这样没用,她可能保护不了她的蠢书生了,但怎么能这么没用啊……
揽镜自照
忽见一身着月白锦袍的男子从天而降,暂解秦姑娘的危机。
“麻烦事啊,好人也怕麻烦。”
先前说秦姑娘在说傻话的人,这会儿也跑到秦姑娘跟前,说着不明所以的话。
他先是对着诸人朗声道:“段干信已然不是正气宗宗主,今日所作所为与宗门无关,诸位心中有怨的记得找准人。”
秦姑娘与这位段干信仅几面之缘,绝对没到会为她涉险的地步,正不解其意,却听他说,“这夫妻二人对在下的师弟有救命之恩,那便也算是我的恩人,报恩而已。”
无心之举,秦姑娘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善果。
虽说滴水之恩涌泉以报,但送死这样的事实在没必要。
因为显然再加上段干信也不足以抵抗。
姗姗来迟的楚南伯带着他那痴傻的弟弟,如帝京万千的富贵闲人一般,哪里有热闹便往哪里凑。
何况这是大夏立国百年难得一见之景,不开眼的在皇城根儿下劫囚,惹得千百禁卫军出动,偏偏还有人顶风作案愿意帮她。
稀罕啊!
可当楚寻风看到是何人的时候就笑不出来了,清源山与风华山庄一般沦为焦土,他这个楚家后嗣不思进取反而在战场上被人重伤,好不容易尘埃落定,想着到死之前能过几天安稳日子,可这看着怎么这么不得劲儿呢?
眼观六路的楚南伯看着那几人,秦姑娘和谢见涯自不必说,浩然宗的胡瑶,正气宗的前宗主,前大师兄……
他这样的闲人嘛,消息来路总是宽广的,早在数月前听闻段干信留书卸任,将偌大的宗门交到了师弟付青山手中,据说他一直在找人,看这样子应该是找到了。
此时他不由得望向晏齐荛的方向,他这个剑华宗门人应该也会帮秦姑娘的吧,他可没忘记在清源山上,这位几乎与他齐名的人物看起来与秦姑娘私交甚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