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的……他想要你回美国。”江明允呼吸缓慢,心跳却急剧加快,他克制自己,没表露出过多悲伤。
“洛,你要回去吗?”
罗轩必须自己做出选择。
预订的航班已经赶不上了,Eve将机票团成球,等待对面的两人商量出结果。江明允不能跟罗轩一起回美国,罗轩既忧心邓罗轶的病,又不愿意离开江明允。他焦虑到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反复恳求江明允陪伴他。
可是,不能。
就此退回到各自正常的位置,一个人的记忆,总归不会让两个人受伤。
江明允陪罗轩在头等舱休息室等了半个多小时,两个人并肩坐在沙发上。期间,罗轩说自己头疼,侧伏在江明允膝上阖目休憩,睡不着,他站起来又坐下,侧脸枕着江明允肩膀,抿着嘴发呆。
登机口,江明允给罗轩整理领带,安抚他,“洛,在美国等我,几天后我们就会见面。你要好好吃饭,晚上尽量早点上床睡觉,如果身体不舒服,比如头疼,要及时告诉Eve。”
罗轩眼睫低垂,眼尾薄薄的皮肤下浮出红,他可怜的下垂眼湿漉漉地对准江明允,似乎有几分被抛弃的委屈,用软糯的声音一再向他确认重逢的时间和地点。
几步开外,Eve一直在观察罗轩的神态动作。人格分裂是一种极为罕见的精神疾病,邓先生当然不可能让外界知道自己精神不正常,他隐藏得很好,连Eve这个给他做了三年生活助理的人都不知道他第二人格的存在。直到他的病情恶化到不得不每周看心理医生、服用抗精神病药物的程度,Eve才发现端倪。
不过邓先生不挑明,Eve就装不知道。
她早先以为罗轩这个人格是阴郁而富有攻击性的,她还记得那天早上她来到邓先生位于山顶的豪宅,佣人告诉她,邓先生还没有起床。她察觉不对劲,邓先生上午要参加一个慈善活动,他一向守时,不可能这个时间点还在休息。
在卧室门外唤了几声无人应答,管家拿钥匙打开门。窗帘紧掩,卧室笼罩在阴影里,床上的被子有被翻动的痕迹,不见人。Eve迅速推开虚掩的洗手间的门,入目满地凌乱的镜子碎片和干涸暗红的血迹,邓先生穿着白色丝绸睡袍趴在地板上,裸露出的皮肤青白,生死不知。
她大脑嗡地响了一声,伸出手,又想到不可以随意挪动他,便回头嗓音尖利地要求管家打电话给家庭医生。出人意料的是,声音把邓先生唤醒了,他撑起上半身,甩了甩头,然后就没事人一样站了起来。
那时的Eve惊魂未定,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邓罗轶无所谓地笑了笑,倚着墙壁,自己动手拔掉嵌入掌心的镜子碎片。他冷艳的低垂的眼睛朝向Eve,带有一种将所注视之人俘获的魔力。
他说——你不是知道吗?我有病。
冷酷的麻木的现实,每一个字都是在自嘲。
Eve以为罗轩是紧掩的窗帘,是破碎的镜子,是伤口,是污脏的血痕,不曾想过他是一只柔软的幼崽,没有幼崽天不怕地不怕的探索欲,他敏感而怯懦,软弱而封闭,依赖除自己以外的人。
不敢相信这个人居然是他们的大老板邓先生,Eve从心底生出一种世界崩溃的荒谬感,又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暗爽。
好不容易将罗轩哄进了登机口,江明允杂念丛生。
迎面驶来的汽车仓惶鸣笛,一下子将他从回忆中拽了出来。他离开路中央,掏出振动的手机,发现有六个未接来电。
来电号码被他备注为“洛”!
江明允原路返回,解开西装扣跑了起来,一边跑一边接通电话。
“你骗我!”电话那头的罗轩控诉道。
江明允哑然,嘴角和眉梢完全被喜悦占领,“洛,你在登机口吗?站在原地别乱跑,我马上去接你。”
折腾了大半天,夜色降临,路灯下,地面铺满一层绒毛似的雪,轻微堵车。罗轩气鼓鼓地坐在副驾驶位置,怀里抱着江明允在机场给他买的一包糖炒栗子,正生着气呢,咔嚓咔嚓掰开栗子壳,把金黄的栗子塞进自己嘴里,不给江明允吃。
“洛,这么生气呀!”江明允主动招惹他,捏了一下他鼓起来的脸颊。
罗轩挪了挪屁股,扭转身子,后脑勺朝着江明允,不理他。
“你怎么知道我骗你的?亲爱的,让我死得更明白一点吧。”
趁着等红绿灯的时机,江明允灵巧地把罗轩刚剥出来的栗子抢到了手。罗轩回头瞪他,下垂的眼睛装不出多少凶恶,反而像在嗔怒,最终,江明允还是把抢到手的栗子塞进了他嘴里。
“如果我哥哥生了很严重的病,你肯定会回美国的,我不傻。”罗轩低头认真地掰开栗子壳。
江明允笑不出来了,罗轩的话传到他耳中变得意有所指,他疑心罗轩知道了一些事情。
“我为什么‘肯定会回美国’?”
“他不是你老板吗,你怎么可能不回去呢?”
罗轩剥好了几颗栗子,一颗一颗捻在指间,投喂给正在开车的江明允。
第5章 初识
夜晚,江明允独自待在书房工作,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条缝,罗轩悄悄探进半个脑袋。
江明允抬头看见他鬼鬼祟祟的样子,佯装生气道:“这么晚了还不睡?”
“你也没睡。”罗轩扒着门,小声嗫嚅,尾端下垂的眼睛自带天真无辜效果。
“洛,我在工作。听话,回卧室睡觉。”
罗轩摇头,从门缝溜了进来,趿拉着一双毛茸茸的白色拖鞋,身上穿着宽松的棉质睡衣,头发蓬松。他蜷起腿坐在书桌侧面的沙发上,下巴抵着膝盖,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睡不着。”罗轩闷闷不乐的,脚趾蜷缩又放松,垂目看着自己光洁的脚指甲。
“吃一片褪黑素?”江明允的视线转回到电脑屏幕。
“吃过了,我吃了两片,还是睡不着,我不想睡。”
褪黑素安抚不了他躁动的心绪,罗轩把头埋进被子里闭上眼睛,机场密密麻麻的人影在黑暗中攒动,声音像一场暴雨,豆大的雨滴敲击他的耳膜,打乱心脏原本沉稳的跳动节奏。
黑暗裹紧了他,却不肯使他安息。他害怕自己睡着了,睁眼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一个陌生场所,找不到江明允,不知道回家的路怎么走。
疑惑在无眠的夜晚肆意生长,串联残缺的记忆碎片。自己是怎么在睡梦中被人带到机场的?江明允为什么会同意别人带走他?
罗轩想,一定是邓罗轶威胁了江明允。
难道他谈个恋爱还需要征求邓罗轶的同意?
罗轩忆起从小到大邓罗轶对他的压迫,越想越气。
邓罗轶管得太宽了,他又不是他爸爸,凭什么干涉他的生活!虽然有长兄如父的说法,可是他俩前后脚出来的,仅比他大十几分钟的邓罗轶有什么资格管他?
关于爱情,罗轩打定主意不听邓罗轶的话,一个字也不听。
相通了这些,罗轩彻底失去睡意,翻来覆去就是睡不着,所以才来书房打扰正在工作的江明允。
“亲爱的,把灯关掉,我打开台灯。你盖着毯子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过一会儿说不定就睡着了。”江明允说着,伸手打开桌面上的陶瓷台灯。他一目十行地浏览助理发给他的文件,思索其中的价值。
罗轩赤脚踩过地毯,动作轻巧得如同林间跳跃的小鹿。他关掉头顶的灯,重新倒回沙发,扒拉着毯子盖在自己身上,侧身躺下,头枕着胳膊,静静地看着江明允昏黄灯光中的脸庞。
认真工作的男人总是最迷人的。江明允端直地坐在椅子上,注视着电脑屏幕,扇子似的睫毛被侧面的光染成金色,鼻梁在脸颊一侧分隔出明暗阴影。他脸部线条流畅漂亮,罗轩的手指曾沿着这线条抚摸过无数次。
他想吻他的唇,但他还在工作。
“明允,我哥哥跟你说了什么?”罗轩在意江明允,他不想让邓罗轶成为他们之间的阻碍,应该把这个问题说清楚。
江明允转过脸来,猝不及防接到罗轩这样的提问,他先是惊讶,用沉默应对,而后深呼出一口气,眼神不再躲闪,“洛,既然你睡不着,我们就聊聊天吧。”
“你还记得我们怎么认识的吗?”江明允问。
罗轩从沙发上坐起来,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