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堂归(2)

“是啊公爷,这放生池里的泥鳅是救咱们命的东西,佛门人慈悲为怀,谅也不会怪罪咱们的。”冬瓜把口水往回吸溜了一下说:“有了泥鳅干,您以后下酒也不愁没下酒菜了。”

“你不怕造孽了?”葫芦嗤地一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咱们是为了果腹,怎么能算造孽?”冬瓜理直气壮地说。

钟漫郎也丝毫不觉得去放生池捞泥鳅有什么造孽,修行的人都未必个个向善,又何况是他这个终日饿肚子的人呢!

那晚他藏在树丛后面听到张太夫人和明心的对话,虽不知道她们口中的“泥鳅”是谁,但一定是个弱小。

钟漫郎平生最厌恶恃强凌弱的人,看来那个太夫人也不是什么诚心向善的人,在那庵中修行想必是另有缘故。

……

素心庵门前的一片山桃林已是绿叶成荫子满枝,一辆牛车在山门前缓缓停下,车上拉着些干菜粮食,是卫家农庄上的人来给庵里送吃的来了。

赶车的叫岳老九,每次都是他赶车来。车后头还坐着两个上了年纪的庄子上的妇人,一个就是岳老九的老婆,另一个面生些。

但因为她是跟着岳老九夫妇来的,守门的老苍头也就懒得多问。

把东西从车上卸下来,几个人开始往里头搬。

那面生的妇人悄悄跟岳老九老婆使了个眼色,独自往西禅院走去。

卫宜宁早起梳洗过了就跪在蒲团上给父母念经,她每天都是念完经后才吃早饭。

除了晚上休息,她的房门都是敞开的,这样就省得有人总是偷偷舔破窗户纸。既然想看,那就大大方方的看吧!

老妇人站在卫宜宁房门口,光看着她的背影眼泪就忍不住落下来。

卫宜宁听到身后的哽咽声,恰好念完了经文,就转过身来。

她看到了一张有几分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是因为那眼角眉梢和自己记忆里的非常像,陌生是因为那张脸比记忆中苍老太多了。

“林妈!”卫宜宁毫不怀疑这就是她的奶娘林妈妈。

“五姑娘!”林妈脚步踉跄的走过来,一把攥住卫宜宁的手,张了好几次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初卫宜宁离京的时候才五岁,但她记事早,又何况那时候特别依赖林妈,所以印象就更深一些。

林妈妈是卫宜宁母亲王氏的陪房,后来卫宜宁出生,林妈妈便做了她的奶娘。

“小姐和姑爷——”林妈妈哽咽半晌,再开口还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但卫宜宁懂她的意思,她口中的小姐和姑爷就是自己的父母。

林妈妈走到香案前跪了下去,哭着磕了三个头,被卫宜宁拉了起来。

“林妈妈,我爹娘的事想必你都听说了。这些年你在哪里呢?”卫宜宁知道林妈一定是听说自己回来了才特意来这里的。

当初父亲犯了罪全家流放,是不能带仆人的。林妈是王氏的陪房,在卫家一定不受待见,再看她如今一身庄户人的打扮,想必多半是被派到了庄子上种田了。

“自从你们离开府,我们这些跟小姐陪嫁过来的没有一个留在府里头。我们一家都去了西城的庄子,前几天我听说你回来了,特意求了给这里送米菜的岳老九,让他趁着给庵里送东西的时候把我带过来,好歹跟你见上一面。”林妈妈用粗糙的袖子抹了抹眼睛,满眼怜爱地端详着卫宜宁:“五姑娘出落得真好。”

十三岁的卫宜宁一眼看去并不十分出众,她的眉眼被浓密的刘海遮挡,看不分明。不是尖尖的瓜子脸,下颌很圆润。身量适中,也未见得纤腰楚楚。

倒是一头青稠稠、黑臻臻的好头发,纵然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泛着华丽的光泽,越衬得颈项白腻,脸颊粉润。

“家里人都好吧?”卫宜宁握着林妈的手舍不得松开:“回去替我向奶公和两位奶哥哥带好。”

“哎哎,都好着呢,姑娘别惦记。”林妈忙不迭地说:“我今天来见姑娘一面是想跟你说一句——”

林妈说到这里特意朝门外张望了几眼:“姑娘千万别回公府里去,那是个吃人的地方!”

卫宜宁的眼睑微阖,看不清神色,她想起母亲在临终前也是叮嘱她投奔舅舅家,不想她回到智勇公府里去。

见卫宜宁不开口,林妈有些着急地说:“那府里头没有知近的人,看看你现在住的这屋子,连床脚都是缺的,可见是安了心怠慢你。”

“这不算什么,守丧期间住的太好倒叫人笑话。”卫宜宁神色淡然,不见丝毫委屈:“林妈,我姓卫不姓王,自然要回卫家去。放心,我能照顾好自己。”

第三章 恸哭

卫宜宁给母亲守孝满百日,展眼到了下葬的日子。

智勇公府自始至终没人主动来过问,她也不开口向任何人求助。

卫宗钊是朝廷的罪人,王氏与他夫妻一体,两个人都不可能安葬在祖坟,这一点是明摆着的。

素心庵的南面是望春山,山势平缓,景色宜人,当初卫宗钊每逢天气晴好的时候都会带妻女来这里游玩。

卫宜宁看中了向阳的一处坡地,打算把父母的骨灰葬在那里。

她用了半天的时间挖了一个四尺见方的墓坑,尽管天气晴暖,但新挖的泥土依旧潮湿冰凉。

卫宜宁蜷缩着躺进墓坑里,她要给爹娘暖一暖墓坑。

钟漫郎懒洋洋地躺在一棵粗大的皂荚树枝杈上,皂荚树很高,又生长在山坡上,能俯瞰方圆五六里的范围。

所以他一路看着卫宜宁从素心庵出来,又见她挖墓坑暖墓,额头轻轻抵着那两只一大一小的骨灰坛,像是幼兽对至亲最后的依恋。

也许,她就是张太夫人口中的“泥鳅”?

卫宜宁哀戚地抱着父母的骨灰,往事潮水一般在她脑海中袭来卷去,最后全都化成了眼泪。

直到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她才依依不舍的爬出墓坑,轻轻安放好骨灰坛,慢慢的填土。

之后又在父母的坟边分别种上一棵柳树和一株腊梅。

被流放的这八年,卫宜宁一家一直生活在老凌河。那是出了名的苦寒之地,每年一进八月就开始下雪,整个冬天积雪可达三尺厚。

因为天气寒冷,老凌河连柳树都不生长,只有耐寒的松柏和桦树高可参天。景色不可谓不瑰丽,但又怎么能够抵偿对故乡风物的思念?

她从未听到父亲因为流放而口出怨言,只是在短暂的春夏常常慨叹不能看到杨柳依依的景色。

母亲王氏更是任劳任怨,却也在偶尔的闲暇中,说起当年在京城落雪时节亲手折一株檀心腊梅供在瓜棱瓶中。

卫宜宁知道母亲最爱的花就是腊梅,父亲卫宗钊总是不脱书生习气,偏爱如碧绦的柳丝。

偶尔空闲的时候,卫宗钊会在院子里专供卫宜宁姐弟习字的大青石上画上几笔写意画,多是柳丝依依,牵挽留不住,总归赴天涯。

如今就让柳树和腊梅长伴在父母左右吧!

钟漫郎从没见一个人哭得如此伤心,尽管卫宜宁哭得无声无息。

钟漫郎也曾经痛哭过,当年他把仇人的头颅提到病重的母亲床前,看着母亲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时的他也曾仰天痛哭,哭得地动山摇,风云变色。

可他觉得即便是当年自己那一番痛哭也比不上如今那个小姑娘悲恸,她泪如涌泉,全身颤抖,却硬是死死咬住嘴唇不发出一点声音。

究竟是多大的心伤才能酝酿出如此不绝的眼泪?

又是要多强的毅力才能压抑住呼天抢地的悲鸣?

这样的一个人会是只能活在污泥里的泥鳅吗?

直到太阳偏西,卫宜宁才收了眼泪,她告诉自己不能再哭下去了,今日以后,她不能再流一滴眼泪。

卫宜宁摘下鬓边的白花,把它轻轻插在父母的坟头。又郑重的磕了三个头,才缓缓起身,走到不远处的溪水边洗了脸。

等她回到素心庵的时候,几个姑子正在那里嘁嘁喳喳的议论什么。

最近几天,一向平静的素心庵有些人心不定。

原因就是放生池中的泥鳅忽然锐减大半,只剩下一些不足筷子粗细的。

众人不免疑神疑鬼,难免有人会发布些怪力乱神之说。

但卫宜宁却觉得一定是人为,因为这放生池不与河溪相通,池子里的泥鳅如何会凭空不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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