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只差一点点我就可以抓住它了,但是下一秒她就痛苦地尖叫了一声振翅飞了起来,我眼睁睁地转身扎进了瓢泼大雨之中,朝场地的方向飞去了。
“你在这里做什么?”费尔奇拖着脚步向我走来,“鬼鬼祟祟!”
“闭嘴!”我满腔怒火地转身对他吼道,“有校规说不允许学生来这里吗?有校规就等我回来再关我禁闭,没有校规就闭嘴!”
费尔奇感觉自己受到冒犯一样危险地呼哧起来,但我没空在这里和他耽误时间,转身匆忙跑下了楼梯,奋力挤过了一大群刚下课的斯莱特林。
“发什么疯?外面在下雨!”我听见德拉科在我身后大喊。
雨太大了,我觉得只要呼吸就会有冰凉的雨水倒灌进我的鼻腔里,给我一种自己其实是在湖底行走的错觉。完全湿透的袍子在此刻根本起不了保暖的作用,只会紧紧地裹住双腿限制奔跑的速度,我跑了几步就把长袍给脱了下来缠在了手上,反正浑身上下也湿透了。薇薇安在大雨里完全没有任何目的性的飞行,甚至让我觉得它其实早就没有力气了,只是在被风吹着飘向更远的地方。
在大雨里我看不太清楚自己跑到了哪里,大概跑过了温室,一大片草地,湖已经在不远处被大雨砸出密集的波纹,我把嘴里的头发吐了出来,对薇薇安大声喊:“回来!薇薇安飞来!”
我从来没有对活物使用过召唤咒,但是看起来这没有用,魔杖发出的光芒反而刺激了薇薇安,它慌不择路地换了个方向继续飞,因为翅膀受伤飞行的高度在不断下降,但是我也因为寒冷在逐渐失去追逐它的力气。
薇薇安终于落到了地面上,我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小心翼翼地准备一步步靠近她。雨好像突然小了很多,我在刺骨的寒冷中模模糊糊地意识到,但是远处的湖面被激起的水纹明明比刚刚都还要大。
一双手突然从我身后拖住了我,把我往后拉了好几步,就在刚刚我站着的地方传来了一声沉闷的巨响,砸起了地上的雨水和泥土。无数根坚硬又粗壮的树枝疯狂地往地上和四周抽打,试图驱逐闯进自己领地的不速之客,带起的雨水砸在脸上都让人感受到被石子砸中的疼痛。
“四分五裂!四分五裂!”我尖叫着攻击砸向薇薇安的柳条,“四分五裂——薇薇安!快飞走!这是打人柳——神锋无影!神锋无影!”
她也许艰难地飞起来了一点点,又或许这只是暴雨给我造成了一厢情愿的错觉,恍惚中我看到一只小小的猫头鹰躲避开了一根又一根砸向它的柳条,它张开翅膀飞向更遥远的地方,小小的声影变成了天边一个灰色的点,就像之前它歪着脑袋看着我,亲热地咬了咬我的大拇指飞走时一样。
“我再给你买一只猫头鹰。”我觉得谁捧住了我不断滚落眼泪的脸,带着温度的眼泪瞬间就和雨水融合在了一起,寒气不断从我脚下往上冒,他把我的脸埋到了他也湿透的衣服胸前不让我再去看还在疯狂攻击地面的打人柳,“我给你买一只和它一模一样的,好不好?我写信给我爸爸,让霍格沃茨把这棵疯树给砍掉——”
“我不要。”我茫然地想挣脱开他,“我要救薇薇安,我——”
“它已经……”他死死地拽住我不让我靠近打人柳的攻击范围,“那只是一只猫头鹰而已,没事的艾莉丝,我再给你买一只——别看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打人柳才逐渐平静了下来,抬起了被我攻击得七零八落的柳枝,抖了抖站在枝叶上的肮脏泥水。小小的毛团毫无生气的滚落到了一边,羽毛和泥浆混在一起,雨水已经把它的血基本冲刷干净了,它本来就还是一只小猫头鹰,并没有太多血可以流。
“薇薇安……”我蹲下来徒劳地用长袍把它给裹了起来,抬头茫然地看向德拉科,“我们去找庞弗雷夫人好不好……或者格拉普兰教授……”
“艾莉丝。”德拉科也蹲了下来,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狼狈不堪的自己,大雨同样不断从他苍白的脸上滚落,他用很轻的声音对我说,“它已经——”
“但是格拉普兰教授很厉害的。”我固执地说,“她什么都懂,她知道怎么救治重伤的独角兽,也知道怎么给骨折的护树罗锅疗伤,她——”
“莉兹。”他伸出冰冷的手把我因为湿透而贴在面颊上的头发给捋到了耳后去,“它已经死了。”
我瞪了他一会儿,然后低下头去呜呜呜地抽噎起来,在这场大雨里我们都暂时忘记了很多事情。
我隔着长袍抱着我人生里第一只猫头鹰在雨里发呆了很久,一直试图把它杂乱的羽毛梳理整齐,它是一个很爱整理自己的小家伙,但是此时它的羽毛都杂在了一起,乱糟糟地勉强覆盖着它小小的身躯,我越梳理它们掉落得越厉害。它的翅膀紧紧地裹住了自己受伤的右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它还在试图保护妈妈寄给我的信,我把那封信捏在了手里。
“我不想把它带回城堡了。”德拉科牵着我的手往城堡里走时我说,“如果它最后还要被洛丽丝夫人吃掉……我……”
他顿了顿,说:“那得快一点,天已经开始黑了。”
最后我在湖边用魔杖挖了一个小坑,把裹在我长袍里的薇薇安给埋了进去,在那里放了一块石头做标记。德拉科没有插手,只是用魔杖撑开了一小片挡雨的地方给我,在我终于站起来之后他才说:“我再给你买一只——”
“不用了。”我摇摇头。“我有过一只猫头鹰就够了。”
可能很多人并不能理解我在那个时候感到的悲伤,就像德拉科那个时候所说的,那只是一只猫头鹰而已,我从小到大面无表情地剖开过无数癞蛤蟆的尸体取用它们皮肤疙瘩里的毒液,甚至在不久之前还刚刚目睹了克劳奇先生的尸体突然出现在这片场地上,但是我当时所感到的更多是害怕,自私一点说,他对我而言只是一个单纯的、拥有长辈和魔法部高级官员标签的名字。
而薇薇安不同,在霍格沃茨时如果长时间不需要它寄信,它会从棚屋里飞出来找我玩,用亮闪闪的眼睛提醒我不要忘记它的存在;假期的时候它很喜欢跳到盥洗室的池子里啄水龙头,把水弄得满地都是,换羽毛的时候就像是一场灾难,每一个房间里都能找到它的纪念品。我总是忘记自己才养了它一年——因为我基本不记得没有它的日子是什么样子的了。
这是我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失去和自己有亲密关系的生命,眼睁睁地站在咫尺之遥却几乎无能为力。多年后我在又一个大雨天写下这场回忆,和赫敏一样从不相信命运可以被随便占卜的我联想到之后发生的种种,突然觉得好像一切都在一个已经画好的巨大圆盘上缓慢前行,然后突兀地想起三年级时我因为归还水晶球第一次走进了特里劳妮的教室,她说从我的眼睛里看见了雨。
我在那时候以为失去薇薇安的悲伤会持续一辈子,也坚信自己不会再拥有第二只猫头鹰,但事实上当我因为即将前往美国,为了和家中父母保持联系必须要再购买一只猫头鹰时,我并没有感到那么多的悲伤,当我选中现在的薇薇安,它温柔地轻咬我的大拇指时,我只感到了一种模模糊糊的、被时光冲洗之后的惆怅。
十四岁的我得到人生中的第一只猫头鹰时以为它可以在我身边长长久久,然后我在十五岁的一场大雨里猝不及防地失去了它。之后又过去了很多年,后来又发生太多事,终究孩子们在冰冷的风雨中被逼迫着一天天长大面对世界的残忍,大人在时间的洪流中被迫一点点接受淡然和遗忘。
而造成这些失去的人,他们从生到死,都不曾有过一刻忏悔,认为自己应当对这些痛苦负责。
城堡已经开始亮灯,暴雨的夜晚所有的学生都窝在各自学院的休息室或是温习功课或是随意地聊天,走廊里除了画像们互相串门的动静之外就只能看到偶尔路过的几个幽灵。没有吃晚饭的我并不觉得饥饿,我觉得自己的胃被冰冷的东西填得满满当当。原以为费尔奇会凶神恶煞地等在大礼堂前的台阶上把我逮个正着,但是回格兰芬多塔楼的路上我连洛丽丝夫人都没碰到,只听到了皮皮鬼在二楼的一个空教室里唱歌的声音。身上的衣服用烘干咒处理了一下不再往下滴水,但也并不觉得暖和——我觉得自己刚刚从湖底爬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