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着窗外,甚至没听清他在问什么,又或者,我听清了,我不想答。
不想给纪营看到这一面的,六年了,我都能维持得很好,能看着他坐在对面云淡风轻,能看着他身边围着各种莺莺燕燕。
他又变成遇见我之前的他,我又变成遇见他之前的我,我们根本没什么好计较的。
可我知道我骨子里是个神经病,居然能为自己给他送去的情人能沾上他的味道而开心,因为我们之间也就剩这么多了。
其实他也是,他做的和我没什么两样,至少这样,我们是相似的,我们都无情。
清醒的时候就会恨他,会时时刻刻叮嘱自己,那是个敌人啊,他伤过你,所以你要打败他,然后把自己的伤痛还回去。
可只要看到他了,我心里那些细小的细胞又会浮游出来,跟我说,我记得你曾经爱过他,很深刻的记忆,脑子骨血皮肉都记得,因为这个人是唯一一个让我出卖过苯乙胺的人。
长此以往我便开始不知道我和纪营之间到底算什么,也不知道怎么样的一场爱情才算爱情,怎么样的一对情侣才算情侣,看着他痛我先是开心,然后悲伤。
我还说他装的好,我自己还不是活成了两个人格,一个和他作对,一个念着他入睡。
只不过他记得自己在伪装,我却忘了,戴面具戴的久了,撕不下来,就会以为是自己本来的面相。
“纪周。”
他很少这么叫我,他从前叫我纪总,如今总叫我周周,很少直呼我的名字,可能我的名字对他来说是一场穿针引线的刺痛。
“纪周。”
他叹口气,跟我碰头,你在想什么,他问。
我也不犟他,没想什么,就是刚刚说太多累了,现在一点不想动口。
他用发丝磨我的头,语气里是是春在等待候鸟飞回的小心翼翼,“在生我的气吗?”
鼻腔里有股酸意蔓延而来,我挣脱开他,他越加使力地抱着我,那么苦涩。
“在生我的气对不对,其实周周一直没原谅我对不对?”
他不该问我的,不该问我,我忍了这么久,藏了这么久,就是想忘掉,就是想揭过,好几次都忍着,怎么也不肯说出口,可他用那种忏悔的语气,就让我积攒了多年无处发泄的愤恨,全部在他身上打开了发泄口。
我打他好几拳,脸上,胸膛,小腹,大腿,我想和他大打一架,然后血流成河,我们干净的灵魂从躯体里飘出来,看着对方一眼万年。
我狠命地揪着他的衣领,我说对,我生你的气,我生了好多年,我快气疯了,我快气死了,我有时气的恨不得把你绑来和我一起杀了才好。
“美国你不听我的解释就打我我气,一声不吭扔下我离开我气,在我快要忘掉你自己烂醉的时候突然来中国我气,来了中国不曾找过我联系过我我气,和旸羲一样眼里只有事业没有情长我气,把自己活的和我一样垃圾、任由着我侮辱你打压你勾搭你我最气。”
我拧着他,像拧着什么苦大仇深的宿敌。
“你当我是什么,可以放着观赏但绝不碰手的玩具吗?你又当你是什么?十恶不赦到只能跪着求人的罪人吗?”
纪营把我抱得密不透风,感觉要将我勒紧他的身体,他的嗓子里像扔了一把苦艾,点着一缕烟,把他熏的又苦又烂。
“对不起,对不起,周周也好,加文也好,对不起,都对不起。”
他的怀里有一瞬也是冰冷的,我努力地回想,回想日日夜夜,回想他说过的每一句话,脑袋打了十二个节我才记起来,他其实也说过恨我,他其实也被我伤过,他也在日日同我一样煎熬着。
我们两都怕被伤到,都怕被丢掉,可兜兜转转,我们来来回回丢掉的却是对方,伤到的却是彼此。
不敢说,恨能堂而皇之骂出口,冷言讥讽也能做到无所谓,但就是怕回忆,就是怕指责。
午夜梦回勒紧了怀里的人也会觉得现在的一切不真实,要疼了要苦了要遍体鳞伤才可以认同我们的一切是真的,然后无耻地和对方说着抱歉,但我们都知道,对不起有多无力,尤其是关在回忆里挣扎了许多年的对不起。
那声对不起里装着多少眼泪和血,只有我们自己知道。
我脑子里播着黑白的画面,是他喝醉那晚伤心哭泣的样子,不停地说着,嗓子嘶哑地像摔坏的口琴,从开始对我的控诉,对我所谓的憎恨,到最后捧着我的脸,千言万语里一直重复着某句叫人眼泪断弦的话。
“纪周,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这些年,原来你活得这么不开心,你活得不开心啊纪周,你从来没和我说过,你活的这样不开心。”
“纪周,如果我知道你活得这么不开心,我一定早早地带你走。”
“什么也不管了,什么也不顾了,天塌下来地蹦裂开,我都会带你走,不管哪里我都带你走,没人的地方也好,全是死人的地方也无所谓,我带你走,我一定带你走....”
我知道他醒着是绝对不会说这些,纪营从不会把自己解开给我看,他比我成熟,比我懂事,他习惯于把自己包裹住,因为他就是这样长大的,所以他会觉得那样的生存才正常,那样的生存才安全。
我喝安眠药是因为想他想到睡不下,他喝牛奶,却是为了在睡梦里见到我。
我过了好久才想起,在某个好梦中重走了当时的景才想起,他这样的人为什么会执着于一杯牛奶。
我们第一次同榻而眠的那一天,为了缓解紧张和尴尬一起看着傻逼的肥皂剧,电视里的母亲给在床上看故事书的孩子端了一杯牛奶,摸着他的头说,我的宝贝,祝你好梦,晚安。
我不操他我着急,他操我我害怕,我面色不佳,但他脸色同样不好,只是呆呆地望着电视,于是我在僵硬的氛围里起身,去厨房里亲手给他煮了一杯奶,我很肉麻地把杯子递到他手里,用尽量温和的语气和他说,宝贝,我也祝你晚安。
于是他抱着我,抱了一夜没撒手没说话,那杯牛奶在桌子上冷透了。
我才知道,才知道他睡前喝牛奶,不是他妈给他养成的习惯,是我给他养的,我只做了一次,他却一个人做了六年。
我都忘了,早忘了这么一出在我眼里无关紧要的戏,可他没忘,我在的时候同我一起喝,我不在的时候想象着我同他一起喝。
我们用了不同的方式纪念彼此,却在现实生活里狠心将对方折磨伤害。
那些话语在我脑袋里重复播放,符咒一样贴满了我的全身,将我禁锢在那一夜,靠着他的胸膛,我终于有勇气给出那一夜因为沉默而错过的答复。
“纪营,你说要带我走,那我们能去哪里,这世上没有空无一物的地方,这世间没有不肯评头论足的人类,哪里都是吵闹,哪里都是荒唐,你带我走,你又能带我去哪里?”
我知道纪营一定懵住了,他酒量不好,耍酒疯耍的也很蹊跷,第二天醒了就会对前一天的事情毫无印象,所以现在他应该是慌张且尴尬的。
他果然不知道怎么回答我,他不像我,会计不旋踵地说出我们一起死这样可笑的话语,而我虽然嘴上那么嚣张地说着和他一起死也无所谓,我却是逞了口舌之勇的。
我们死了,就没人肯将我们两的身体放置在一处了,就是黄泉路上投胎,我们也得一个一个来,钱在底下不管用,奈何桥那么挤,他们不让我们牵手,我走着走着就找不到他了,一碗孟婆汤下肚,我这辈子找不到他,下辈子也找不到了。
我是脑子有病,但我不要这样的结局,我得活着,以至于他在黑暗和肮脏里喘不过气的时候,还有我可以在身边吻他,给他渡一点稀薄的氧气。
我舍不得他啊,人舍不得,魂也舍不得。
外边忽然起风了,我听见树叶哗哗作响的声音,我把心脏贴在他的胸腔,他在那边跳,我在这边跳,我卑劣地承认,其实我想明白过纪营为什么会逃,本来我不懂,可当我看到我爸拿着一家四口的照片静默的时候我便懂了。
我其实早就清醒了,只是习惯了哄骗着自己,然后找个理由恨着纪营,好给我们那段仓促故事找一个无法完美结局的借口。
我们其实都没错,只是太过于牵挂那段曾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