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清光拧开矿泉水递给她,夏时接过拿在手里。
她神色严肃地听着电话,偶尔简单说几句,似乎是让人去门诊楼她的诊室门口等她。果然,夏时挂了电话之后立马充满歉意地和他道歉,说是有个紧急病人需要她去处理,她现在就得走。
段清光也放下筷子,让她赶紧去吧。
夏时也没多说,重新拧上那瓶矿泉水放回桌上,拎起包,头也不回地出了餐厅。
透过临街的玻璃墙,段清光看到她出了餐厅前门之后竟然跑了起来,不由得笑了,眼睛追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转角。还真是个尽职尽责的好医生。
电话是那个高烧女孩宋如愿的哥哥宋如卓打来的。他说他带着妹妹到了医院,想问问她有没有时间。他在电话中的声音充满着迟疑,背景里有嘈杂的车流声。夏时立马答应,生怕他突然改变主意。
将近一周没见,可明显的,夏时看到女孩的时候觉得她比上次见到时更瘦了,精神也明显更加不好。
夏时领着他们进了门诊大楼,楼道和候诊区附近仍有不少的病人及家属等候着。而开诊的诊室不多,偶有专家的午间门诊。
妹妹走了两步,满头的汗水,脸上表情十分痛苦。宋如卓蹲下来要背她,她摇头拒绝。
夏时停下脚步看过去,见她正盯着自己,于是安抚性地朝她笑了笑。
宋如卓语气有些生硬:“听话,别耽误夏医生时间。”
夏时正想说没什么,还没开口,宋如愿已经乖乖地趴到了哥哥背上。她快步先走,从午间值班护士那里取过诊室的钥匙,开门进去。没一会,宋如卓背着妹妹进来,轻轻将她放下,又扶她坐好。
他转身从背在身前的书包里拿出了一叠东西,递给了夏时。夏时看了他一眼,接过来翻看。
是宋如愿这一周在他们县医院住院时的各项检查单和出院小结,上面的诊断结果写得是风湿。但显然各项治疗并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疼痛没有缓解、高烧也没有缓解。
针对她腿部的X光以及核磁共振检查都显示骨头没有任何问题。那么问题又出在哪里呢?
夏时抬起眼睛看过去,兄妹俩有些神似的两双眼睛带着忐忑带着希望带着许多让夏时觉得难受的情绪看着她。她脑子飞速转着,良久,指着诊室一角的帘子对他们说:“过去那边床上躺倒,我稍微检查一下。”
小姑娘躺在上面望着哥哥,一只手攥紧了哥哥的衣角。
宋如卓背过身。
夏时一面和她说着话分散注意力,一面从头开始出诊。
宋如愿今年15岁,初三,她哥哥高三,都在他们县里的中学念书。她的成绩班级里只算中等,哥哥的成绩非常好,总是名列年级前茅。
从头部检查到到颈部,到胸部的时候小女孩有些害羞,夏时安慰地笑笑,试图打消她的顾虑。都没什么问题。
她的手往下,摸到腹部的时候察觉到不对,脾脏肿大、硬。
夏时有些不相信,又摸了一遍。良久,直到宋如愿十分忐忑地看着她时才收回手。
夏时帮她把衣服整理好,迎着宋如卓投过来的询问目光,没说话。她缓缓走到办公桌旁,泵了些洗手液,搓着手,拧着眉。
突然,夏时停下动作,抬头对兄妹俩说道:“在这等我几分钟,马上就回来。”她没有立刻离开,直到看到宋如卓沉着脸点头时才抬脚出门,越走越快,直到奔跑起来。
儿科朱主任的号向来难挂,因而从几年前开始,朱主任的门诊总是连着午间一起开。即便这样每次看诊时诊室外也总会挤满了人。
诊室的门开着,夏时站在门口,看到一头白发的朱主任正耐心地听一个男童的家长叙说病情。朱主任当年也教过夏时。
他偶然间抬头看了一眼,夏时立马朝他挥手,朱主任皱眉把她喊了进去。
“怎么回事?”
“朱老师,有个病人,15岁女孩,反复高烧、单侧小腿无任何外伤下疼痛数月,体重减轻明显,触诊脾脏肿大,硬。”她立马背书般将各项信息简略说明。
朱老师看过来,眼神平和睿智,他问道:“你怀疑她是……”
他的话没说完,夏时却立刻明白了朱老师的意思,她点点头。
朱主任转头停顿了两秒,站起身,让诊室里的家长稍微等下。而后对夏时说道:“走,我去看看。”
夏时带着朱主任出门,迎着门外一众孩子和家长的目光,伴着孩童的哭泣声转过楼道。她说了这两兄妹之前看诊、住院的情况,以及家庭情况。
临进诊室之前,朱主任停下脚步,面对着夏时十分严肃地说了句:“天底下的可怜的病人太多了,医生救得过来吗?”
这话很残忍,可也很现实。
夏时跟着进去,看着朱主任迅速看完宋如愿的病历,又摸了摸她的腹部。朱主任脸色未变,没说什么,他朝夏时看过去,那个眼神,夏时立刻明白了。朱主任在儿科干了一辈子,几十年的临床经验,尤其擅长的是小儿肿瘤和血液病。
夏时把宋如卓叫到了诊室外,妹妹拉着哥哥的衣角不松手,她在门外等了好一会儿才看到宋如卓出来。
朱主任和夏时又往楼梯转角走了两句,他看了夏时一眼,夏时朝他笑笑,没说话。朱主任最终没说什么,摇摇头,最终拍了拍她的肩膀,离开了。
夏时靠在墙壁上,看着宋如卓低着头往她的方向走。这大男孩真瘦。
他走到夏时面前,有好一会儿,两个人都没说话。
最终宋如卓开口了:“夏医生,没关系的,你告诉我吧。今天,谢谢你了。”他低着头,夏时看不到他的表情,可他的声音很低很低。
夏时抬头盯着面前的白壁,张开嘴,艰难地吐出那句残忍的判词:
“你妹妹很可能得的是白血病。”
第 39 章
从很小的时候开始,夏时就知道爸爸夏潜川是个医生,而医生又是种什么样的职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她知道妈妈是不赞成她报考医学院,走这条爸爸曾经走过并且仍走着的路的。
他们姐弟三人里,从小就只有她说想当医生。虽然爸爸从来不说,但其实对于姐姐夏葳和白术没有从医的志向这件事,爸爸是有些遗憾的。可真的当夏时明确表达以后想成为医生时,爸爸首先表达出的仍是不赞成。
她那时候不理解,后来稍微有些理解了爸妈的想法,可最终她还是走上了这条路。
很多时候她其实是有些惧怕向病人或者病人家属宣布病情的,尤其是很严重的那种。夏时从来不想成为宣判的法官,可她是医生,她必须得学会、习惯甚至擅长做这件事。
然而擅长从来不一定代表着喜欢。
她看着面前这个听完她的话之后先露出茫然表情,而后蹲下埋头大哭的男孩,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宋如卓的哭声撕心裂肺,像是积累了很久很久终于爆发。他蹲在那里,双手放在膝盖上,头深埋在双臂之间,是那种非常防卫非常缺乏安全感的姿势。他原本看起来瘦但却高大,可此时,夏时觉得他只不过是个孩子。
夏时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她抬头看了一眼,诊室门口,宋如愿正扶着墙壁朝这边看着,脸上挂着泪珠。
这又是一个悲哀的故事。
两兄妹的父母是周边县市的渔民,靠出海捕鱼为生,家庭生活算得上富足。可是几年前的一场海难,出海的爸妈再也没有回来。他们带着对父母的无限思念与忧伤跟着年迈的爷爷奶奶一起生活。
时间会慢慢抚平你的伤口,会让那些伤痕变成你身上的盔甲,即便那是用鲜血和眼泪换来的。
不久之后宋如愿参加中考,宋如卓参加高考,他们即将迈入新的人生阶段。可是,上天又给他们开了更加残酷的玩笑。
诊室里,宋如愿坐在宋如卓身边,哥哥不再哭了,他又递了张纸巾给她。
夏时站着,不知道如何安慰他们。宋如卓看到妹妹之后立马不再哭泣,又套上了他的坚强可靠的哥哥面具安抚妹妹的情绪。
夏时等他们的情绪都稍微平复下来之后,问询他们的意见,她希望他们可以办理住院,并且将这件事告诉爷爷奶奶。
宋如卓很茫然,他抬头看着夏时。夏时非常平静地看过去。最终,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