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婶抬眼打量沙鸥片刻,热切道:“这小伙子长得可真俊呐!肩颈疼啊?是老师还是白领啊?”
沙鸥活了二十八年,第一次当面被别人夸“长得俊”,显然有点愣怔,顿了下,才说:“算是老师吧。”
李婶指了指楼梯方向,笑着说:“老林在二楼独间呢,现在有客人,要不让林晓给按按?孩子手艺不输他师父,行吗?”
“行。”陆惟名俨然一副熟客姿态,揽着沙鸥径自上楼,“小林师傅也在楼上吧?我喊他一声。”
陆惟名知道李婶口中的林晓是林师傅他们夫妻的养子儿徒,和林师傅一样,是位视障人士,几个月大的时候被这老两口从眼科医院门口捡回来的,从小一直养在身边,更是继承了林师傅一身推拿按摩的好手艺。
哪里还用陆惟名亲自喊人,李婶看见他们上楼,直接站在楼梯口冲楼上喊了一句:“儿子,有客人,来接接!”
走上楼梯尽头,一个十**岁身穿黑裤白衣的少年从隔间走出来,沙鸥抬头一看,心中不免讶异。
身量清瘦,眉清目秀,秋水剪瞳,这少年的模样才是真正的“好俊”。
尤其是那双眼睛,瞳仁清澈,眼睫纤长浓密,带着一点天生的卷翘,真可谓是眸如水杏,寸寸秋波。
只不过——沙鸥暗自蹙眉,这位小林师傅的一双美目似是没有焦距,应该也是一位视障人士。
世间真实大抵如此,如斯美好,又如斯残忍。
虽然是天生的视障人士,但是林晓的行动举止似乎没有受到什么特殊的限制,除了走路的步伐比普通人更加稳妥缓慢一些,其余的,甚至与常人无异。
林晓脸上带着几分恬静笑意,凭脚步声已经判断出上楼的是两个人,于是对前方的人点了下头,温声说:“师父有客人,您二位是谁要做理疗?跟我进屋吧。”
陆惟名没犹豫,回答道:“他做,不过一起吧。”
“也行,屋里有软椅。”林晓听出了陆惟名的声音,转身推开一间理疗室的门,“那陆总坐旁边稍等一会儿,大概四十分钟左右。”
林晓先进屋开灯,从一旁的橱柜里拿出一条新的白布巾,而后站在床边等着人躺上来。事已至此,沙鸥别无选择,只能硬着头皮被陆惟名推进屋里,站在床边却犹豫了一下,没有直接躺平任揉。
沙鸥扫了一眼坐在一旁的陆惟名,淡声问:“需要脱衣服吗?”
林晓笑道:“看您,我们店里都是纯手法的力推,您要是只做肩颈按摩的话就不用,但是如果您疼得厉害,想要辅助药油烤电或者做一个开背的话,就需要脱掉上衣。”
沙鸥假装没看见陆惟名默默移开了眼光,思索片刻,说:“不用了,就肩颈吧,也、也不是很严重。”
脱掉鞋子,趴在床上,两臂自然放在身侧,全身放松,沙鸥将脸埋在床头的透气洞里,闭上眼睛,深深呼出口气。
林晓将白布巾铺在他肩膀上,轻声道:“我试着力气来,要是疼了您就说话,我再轻点。”
“好。”
而在这位小林师傅试着按了按他肩侧与脖子相接部位的下一秒,沙鸥一声闷哼堪堪没有忍住,破喉而出:“唔——我......”
始料不及——这也太他妈的疼了!
不是,这小林师傅看着是位柔柔弱弱的清隽少年,怎么手劲会、这、么、大!
才第一下就受不住,林晓显然也没料到,手上一顿,立刻说:“疼了?不好意思,我轻点。”
沙鸥缓缓倒出一口气来,脸朝下瓮声瓮气地说:“没事,是我没准备好,你随意吧,我、我还行。”
陆惟名看着床上被盘得七晕八素的人,不动声色地偏过头去,努力咬牙才忍住没有笑出声来。
四十分钟的肩颈按摩,间中沙鸥一声不吭,房间里只有林晓不断轻声提醒——
“放松一点,您肩背又用力了。”
“疼吗?我再轻点?您别绷着肩膀。”
“您太瘦了,穴位和筋结倒是很好找,不过您血气不足,经络通畅以后血脉冲上来,可能会有短暂的头晕。”
沙鸥:“......”
这都不重要,下手给个痛快的吧。
终于,挨过了这漫长的四十分钟,沙鸥慢慢从小床上起身,一阵头晕眼花后,感觉自己有点腿软。
林晓从横杆上摸到自己的毛巾,擦了擦额头上的薄汗,轻声嘱咐道:“您这肩颈太僵硬了,而且颈椎有两节已经有了明显的变形,平时千万要注意一点,尽量不要睡软床,睡硬板床和圆柱枕,适量运动,减少伏案。”
沙鸥喘匀了最后一口气,虚弱地应了一声:“好,受累了。”
“别客气。”林晓笑笑说:“这一两天您可能会觉得按过的地方疼,不过没关系,疼是在皮.肉,不是筋骨,过两天就好了。”
“好。”沙鸥下床穿鞋,林晓顺手撤下了床上的白床单,铺上了一条新的上去。
沙鸥站在一侧,见他一个盲人换床单的动作居然娴熟得当,铺好的床单上,连最后一丝褶皱都被他缓慢抚平,不由暗自叹然。
真是,好可惜。
旁观目睹了沙鸥被盘的全过程的陆惟名从软椅上起身,嘴角噙笑,捏了捏沙鸥后颈,说:“走吧。”
沙鸥瞥他一眼,刻意忽略他带笑的眼眸,无力地点了下头。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理疗室,还没走到楼梯口,旁边房间的门也被推开,本来无人理会,可身后却突然传来一声爆喝:“陆哥!”
双双站定,齐齐转身,三人六目,互视一番,皆是倒吸一口凉气。
“陆......”周凌风站在理疗室的门口,长袖运动衫还搭在肩上没来得及穿,看清了陆惟名旁边站着的人后,沉默两秒,倏然惊怒:“卧槽!”
沙鸥蹙眉看着周凌风,两秒之后想起来这人是谁,十年前和陆惟名拼酒那晚,见过一面。
周凌风风风火火地冲过来,陆惟名下意识地向前一步,将沙鸥挡在身后,一抬手,把周凌风在身前拉住,不紧不慢问道:“做按摩?又是哪根大筋锈住转不了弯了?”
“脑筋!”周凌风死死盯着沙鸥,堪称双目喷火:“陆哥,这什么情况啊?”
“什么什么情况,你——”
话未说完,沙鸥错身上前,朝周凌风伸出右手,淡声道:“你好,沙鸥——之前咱们见过。”
周凌风哼笑一声,没回应。
当然见过,而且十年来印象深刻。
当初陆惟名那个“金蝉脱壳”的表白大计,还是他们哥几个凑在一起策划的,当时陆哥信誓旦旦地宣称,让他们等自己爱的凯旋,谁知道一夜过后,没等来那个朝气蓬勃的少年带着喜欢的少年回归,反而等来了陆惟名决议参军入伍的消息。
陆惟名出发去边疆前,他们几个几乎天天陪在他身边,更是亲眼见证了原来的热血少年是如何在几天之内迅速变得沉默寡言,颓唐不堪,而每当周凌风他们小心翼翼地问起那晚究竟是什么情形时,陆惟名都会在霎时红一遍眼眶,却始终不肯吐露半个字,直到临行最后一聚,几个人借着分别的酒意抱头痛哭,陆惟名才说了一句——
“他说话不算数,他不要我。”
而现在,当初亲手斩杀了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的刽子手,居然又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陆惟名身边,作为铁磁,周凌风觉得自己现在没扑上去动手,就是践行核心价值观了。
沙鸥自然看得懂对方的排斥和敌意,也不恼怒,径自收回手来,目光波澜不惊。
周凌风冲着沙鸥抬了抬下巴,眼睛看的却是陆惟名:“陆哥,几个意思啊?好了伤疤忘了疼,一块门槛摔两次?”
陆惟名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周凌风,眼见事情已然瞒不住了,索性大方承认:“是,忘了头破血流是什么滋味了,想再试试。”
“陆惟名!”周凌风这下是真的动了肝火,既生气又心疼,情急之下直呼其名:“你他妈忘了当初自己是为什么跑到新疆吃了五年的沙子了吧!现在又——”
“不好意思。”沙鸥极少打断别人交谈,但是此却忍不住出声,他走到周凌风面前,不卑不亢不慌不乱,“今天太匆忙,没什么准备,过两天有时间吗,我......想和几位聊聊。”
周凌风斜睨着他:“聊聊?聊什么?聊你当初为什么说话不算数,逼得这个沙雕直接跑到新疆疗养情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