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昭闭着眼睛跪坐在席子上,李濂见他这副模样实在放心不下,便走到他身旁,轻声对他说:“我出去一下,你在这里等我回来。”说完后他等了一会儿,没听见拒绝的话,又对守在隔间外的侍卫嘱咐了几句。做完这些后,他转身走到隔壁,不顾守在门口的家仆阻拦,撩开门帘径直走了进去。
里面围坐的几个人见到有生人入内,面面相觑,想要喊人将他赶出去。李濂先一步开口长揖道:“在下方才在隔壁,不慎听到几位兄台议论,言谈之间尚有不解之处,因此不请自来,想与诸位探讨一二。”
他将姿态放低,举止恭敬也让人挑不出错,坐在主位的年轻人显然人情练达,知道此地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地方,而李濂的打扮看上去也恰像个应试的举子,便好脾气地没有叫人把他扔出去,反倒带着笑问他:“不知这位郎君该如何称呼?”
李濂一拱手道:“在下清河人士,萍水相逢,不必通姓名。”他只说籍贯却不言自己名姓,在座中人看来是极为失礼的做法。
坐在上首之人听了他的话后面色一僵,但很快就恢复如常,指着空出来的座位对李濂道:“公子请坐。在下张钰,京兆万年人。”
他一落座,就听到张钰便问他:“不知公子有何见教。”
张钰的言语态度十分谦逊,再配上一脸诚挚的笑意,与李濂方才的狂傲无礼相比,倒是让陪坐的人颇感诧异。张钰出身不凡,一家之中父祖叔伯俱有令名,听闻今上还欲延请张钰的祖父为太子太师,张钰自己也素有神童之名,年纪轻轻便在学子中崭露头角。
平日里张钰总是带着几分傲气的,即便对人礼遇有加,也总让人觉得有几分疏离,哪里会像是今天这样当众被人下了面子还不声不响地接着与人交谈。同伴还以为张钰是因临近考试便敛了性子,为着学问低声下气到这种地步。
李濂没打算跟他们耗时间,一开口便直奔主题:“秦国公不战是不忍京城遭兵家之祸,降则为遇明主可托天下,主上封赏乃是投桃报李,诸位‘全无心肝’之言,是要品评陛下亲封的秦公,还是欲讽行封赏的陛下?”
张钰脸色变了又变,他提前知晓在楼中有贵人耳目,这才肯让李濂落座。谁承想这人一落座先说上这么一段诛心之言,若是被贵人听到了,误会他不尊主上可当如何。
可李濂却不给他开口的机会,紧接着又说:“秦公初登极便敢手刃奸臣、收拾河山,与怯懦无能几字怎么也沾不上边。”说完后他站起身,也不顾身后有人阻拦,径直往外走去——倒是与来时别无二致——临出门的时候,还不忘回头扫视一圈在座的人,那眼神仿佛在说,尔等竟也敢发此议论。
张钰心中气愤的同时又觉得好笑,怎么会有人大张旗鼓地进来只为前朝亡国之君辩驳?难道这人是前朝宗室不成?但前朝宗室谁不是战战兢兢惶恐度日,怎么敢这样明目张胆地说出这些话来。
周围众人也不知这唱得是哪一出,左右对视了一番,倒是谁也不敢出声了。还是张钰低声道:“今日楼中有贵人在,都谨言慎行,不该说的话别再多说一句。”
“贵人?总不能是……”有人小心翼翼地他朝着门口的方向使了个眼色,想着方才那人最后一眼的气势,说是贵人也不是有人相信。
哪有这样行动诡异的贵人,张钰摇头否认,却不肯对那位贵人的身份再多说一字。
第33章
张钰口中的贵人此刻正端坐于茶楼正中。听下人讲完他们这一出闹剧,温乔倒是对这个敢维护陈昭的人起了几分兴致,问小厮:“他有报自己的身份吗?”
小厮想了一下,答道:“他只说自己是清河郡人,并未报名姓。”那人来得快去得也快,他甚至只看到一个背影匆匆而过,未看清正脸。
温乔心中存了几分疑惑,却并未细想,只是冲着小厮吩咐:“等下带他来见我。”哪怕不是来应试的举子,敢这样说话,他见一见也是无妨的。
待小厮退下后,温乔又转过头对屋中另一人打趣道:“清河郡人,倒与你是同乡。”
这人便是刚被召入京不久的赵诺,还未正式封赏授官便先被温乔拉着来考校士子,足以见宰相对他的重视。只是赵诺自从进来后一直兴致缺缺,一副心中藏了事的样子。听温乔与自己说了话,才猛地回过神来,答道:“温相抬举下官了。”
赵诺冲着温乔一揖,又皱了皱眉道:“那人倒是胆子大,主上撤郡置州,现如今只有清州、哪还有清河郡?”
“死脑筋。”温乔斜觑了他一眼,撤郡置州才多久,纵使官府公文布告发了下去,大多数人的习惯也一时难改,“你今日怎么了,心不在焉的?”
“下官无事,”赵诺敷衍道,“许是久居乡里,一下子被京中繁华迷了眼。”
温乔并不信他这托词,却也没有多问,只顺着他的话接下去:“现在算什么?再往前十几年,街上行人都比如今多上几倍,那时候的京城才是繁华。”
小厮的声音透过帷帐传进来:“郎君,人带到了。”
温乔冲赵诺抛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将心思收一收,千万别在外人面前露怯。才对外面说:“让他进来吧。”
“是修懿呀,”人还没进来,声音却先传入这两人耳中。听见熟悉的嗓音,温乔难免在心底抱怨了一句,他早该想到,如今敢在大庭广众之下维护陈昭的人,除李濂外不该再他想,还有一个随了母亲封地的清河郡。
屋内两人不敢坐着,赶忙站起来恭迎圣驾。
“坐吧,”李濂一进来便制止了二人行礼的动作,一转头冲赵诺道,“哟,明其也在?我倒是好久没见过你了。”
赵诺下意识地反驳道:“臣前些日子才入宫觐见过陛下。”一出口才惊觉面前这人已经登极,自己不该口无遮拦。
“那也有好几天了,”李濂冲他眨眨眼,调笑道,“这不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嘛。”
他们两人与李濂相熟,自然知道李濂在私下里一向是没个正经,对他这模样也见怪不怪了。温乔便问道:“陛下怎么与举子们争论起来了?”
方才小厮请他过去一叙时,并未说清缘由。他还以为是温乔见到宫中禁卫,猜到他也在这里,却没想到自己的一番言论竟被人听了去。李濂一耸肩,想着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便说:“我费了好大功夫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得开心一些,让他与我一同上街,又碰见有人乱说话,被他听见了。一下子前功尽弃,我可不得替他说几句话。也没争论,我说完就走了。”
“秦公?”温乔试探地一问。
李濂点头,答得理所当然:“那不然还能有谁?”
温乔被他这反问噎了一下,斟酌着说道:“陛下意重秦公,都带着秦公到东市了,臣竟还以为他一直被陛下拘禁。”他怎么不知道李濂和陈昭关系好到这份上了呢?哄人开心还前功尽弃?他身为宰相,竟连一点风声都没听到。
“之前只是没明说而已,既然都从宫中放出来了,再禁足也说不过去。”李濂挑眉,说,“我是与陈陈昭关系密切一事,你不应当不知道啊,陛下你问明其,他肯定都清楚。”说完他还不忘向着赵诺一扬下巴。
温乔也转头看向赵诺,赵诺被两道视线盯着,微不可查地点头,答道:“臣是知道陛下与秦公,嗯,私交甚笃。陛下之前提过的。”赵诺心里却在说,帝相两人对谈,把他一个小卒插在中间是当靶子么?还是一人照着一面射,两人一起来就把他扎个对穿。
李濂对温乔眨了眨眼,像是在炫耀看自己说得没错吧。温乔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他是知道昔日李濂与陈昭关系不错,可如今是什么光景?他甚至想对李濂说,您也知道那是私交,私之一字,又如何能国事相比。您还记不记得您与陈昭都是什么样的身份?然而这些话不该在这种地方讲出来,温乔也只好先按下,等来日入宫再进言。
李濂趁着他沉默的这一小会儿,转而问赵诺:“明其今日怎么样,看出点什么东西来没有?”
赵诺低着头答道:“能看出一些,但大多还是不懂。”
“能看出点门道就行。”李濂站起身,仿若一个慈祥的长辈,拍着赵诺的肩膀对他说,“你就安心跟着修懿好好学,实在不明白的地方就问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