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我还存有一丝侥幸。
我问陈齐:“皇帝赐婚,那二叔怎么说他答应了么?”
陈齐说:“你以为是在菜场挑萝卜白菜,想要就要,想不要就不要啊?况且我四姐那么端庄贤淑,好多人求都求不来,公孙临还敢抗旨真是便宜他了!”
意思是,二叔当场答允了。
陈齐还与我说了许多零零碎碎的,譬如朝中大臣对这桩婚事的看法,譬如太子送给二叔的那一箱子丰厚的贺礼,又譬如他母妃趁机向皇帝提及给陈齐也安排一桩亲事……
我一个字都没听得进去。
暮色下的京城点燃了万家灯火,我从前最喜爱城中的繁华,而今越看这盛世美景,便越觉讽刺。我不过是无根的浮萍,终会随逝水漂泊无依,再明艳动人的灯火,都是我毕生无法触及的温暖。
手有些冷,我呵出一口热气,发现已经能起雾。
陈齐说:“你很冷吗?”
无论何时何地见他,都是全然没有烦忧的样子,然他又有什么可烦扰的呢?比如现在,我已经打了无数个冷噤,他却嫌热,不停拿袖子给自己扇风,最后索性脱下了外衣。
他把衣服甩到我肩上时,真是吓了我好大一跳,除了二叔和阿爹,没有人脱下衣服给我穿过。
“别乱想,我只是热,脱下来吧,还得自己拿着,怪累的!正好挂你身上,省力!”
呵,我还真不稀罕呢!
我把衣服给他扔地上:“滚,拿走!我不冷!”
转过身那一霎,那件衣裳又被他从身后给我披上了。
回过头去,他还是没个正形,吊儿郎当,戏谑道:“哎呀,别逞强了,给你穿就穿吧,不收你钱!”
我本来要坚决拒绝的,但他突然很正经地冲我轻吼一声:“别废话!快!”那会儿我就不知怎么的,莫名一哆嗦,自然而然就放弃了反抗。
裹着他那件很不合身的衣服走在街上,我真是恨不得把脸埋进地里去!这么丑的衣服,还这么大件,跟块儿烂拖布似的,整条街都快要被我拖干净了!而且还是跟陈齐这个小王八蛋一起!
他似乎也感觉到我不高兴,倒没生气,还很得意地问我:“怎么?跟本王走在一起,觉得自己瞬间就暗淡无光了是吧?没关系,本王不会嫌弃你的!你也看开些,这世上不如我的人多了去了!你不过是其中最不显眼的一个。”
我凶他:“闭嘴!别跟我说话!”之后立马又重新把头低下去。
陈齐可是举国上下独一无二的荒唐蛋,跟他走在一起已经很丢人,我可不敢再与他多话,要是别人以为我同他有什么交集,那我这脸还不如拿去喂狗了!
这简直是长路漫漫!
终于回到将军府,我逃似的冲进了门去。不管二叔他心里有没有我,有他在的地方,总能使我安心。
我并没有再回过头去看陈齐的脸,只听得他在门外大喊:“喂!你不是还在生公孙临的气吗”
我的确是还在气二叔跟公主定亲一事,可关他什么事我又不喜欢他,他也不是我什么人。
第 15 章
暮色四合。
将军府中每个人都在忙碌,以至于我杵在庭中很久都无人搭理。
我只是想问问他们,二叔是不是还没有回来。
小傲将我拉进屋子,里面已经整整齐齐堆放起几个沉重的木箱子,那是他们今天下午的全部劳动成果。
“你也别觉得亏欠他什么。这些年我们替他立下了不少战功,这些都是我们应得的!你最喜欢的那个小砚台也给你装好了……原本就不乐意待在这破地方,要不是看你舍不得走……现在他都跟别人好了,咱还留恋什么?”
司程却不愿走。
情爱当真是叫人猜不透摸不着的东西,不仅叫我栽在二叔手里,就连一向不近女色的司程也不能挣脱。
我问司程:“你舍不得小翠楼的锦儿姑娘,是不是?”
过了这一两年,他就要加冠,早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可在我面前,总跟小孩儿似的,吞吞吐吐不愿意说半个字。非要我问得急了,他才很无奈地点点头,可马上又使劲儿摇头。
“老大,我们还是走吧。”
这傻小子!
我问:“你不要锦儿啦?”
他恁了片刻,继而很是坚定的说:“我得先报恩。锦儿她懂我的。”
报恩我回想了很久,才大概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也不知道是多少年前的一个冬天,秦风叔叔带我去打野兔子,路过松林时,便听得有人在哭泣。
那还是我第一次见到那么瘦小的男孩儿,他说他不记得自己到底多大岁数,听村里的老人说大概是七八年前被一个更夫从河边抱回来的。秦风叔叔一只手抱着我,一只手抱着他,还说我俩一般大小,他却比我轻得多了。我们一路欢声笑语回去天风寨,他说已经很久没有吃过一顿饱饭,自他的养父被衙役活活给打死……秦风叔叔给他起了一个很帅的名字,他便开心得两天一夜没有合眼。
若不是今日听他说起,我还浑不觉这算得上什么恩情,不就是多双筷子多个碗而已。
我学着二叔安慰我的样子,也有模有样地摸摸司程的头:“谁要你报恩啦?你要是舍不得锦儿,我们就不走。我也得先报恩。”
“兰豆豆!”小傲怒我不争,直呼我的名字。
“好啦,别小家子气了。”
只有在他们面前,我不能像个孩子般任性胡闹。
连司程都知道,应该先报恩,他明明那么喜欢锦儿,都愿意为了我而舍弃她,我岂能连他都不如
公孙临,他对我也有嗯呐!除非他亲口对我说,他厌弃我,他不想我再留在公孙家。
我又说:“天色不早了,你们先回去洗洗睡吧,我也得早些歇息,明天还得早起上学呢!”
司程听闻,顿时释然,整个人看起来不似刚才那么颓然,小傲却颇不高兴。我明白他只是一心向着我,怕我吃亏上当,受了委屈。
他愤愤的,都走出门去,还回过头来说我:“早晚让公孙临把你卖咯!你还得替他数钱!”
司程打了一下他的头,揪着他的领子从我院子里退了出去。
我看着他俩推推搡搡的身影,不知不觉眼底就有了湿意,他们待我是真心的好,我也该对他们负责。
二叔说过,他们要是跟我回了天风寨,说好听一些,是江湖名士,说难听了就是土匪头子,但若是能留在军营为朝廷效力,便有军功,他们的后代也都是官家子女……好吧!这些都是借口,我就是舍不得公孙临。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
我不知二叔是什么时候才回来的,那会子我已迷迷糊糊睡过一觉,待睁开眼,就看到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
他似笑非笑,问我:“做噩梦了么?”
原来我把枕头都哭湿了。
我的确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我梦见秦风叔叔用血肉之躯挡在我面前,寒冽冽的刀剑一柄接着一柄落在他身上;我梦见阿爹抚摸着我的脸,他的手最终垂下去,失去所有温存,我甚至都哭不出声;我梦见二叔解下他的披风,一边裹着我,一边让我不要怕……
可是秦风叔叔不见了,阿爹也不在了,天风寨的兄弟们死的死伤的伤,爱我的人,一个个离我远去,我只剩下二叔了。而此刻二叔还在我眼前,他守着我,看着我,他还会关心我。
我再也忍不住,扑进他怀中,放声大哭。他也是一惊,随后立即明晓所有。他的胸膛很厚实很温暖,我听得见他强有力的心跳声。
“傻丫头,”他垂下头,“我说过,我会照顾你一生一世。”
“真的么”
他说:“真的。”
我还是不信:“如果有一天,你不要我了……”
他语气异常肯定,几乎是一字一顿的告诉我:“不会不要你。除非我死了。”
一颗心终于稳稳当当的沉下去,可他与朝云公主的婚事,早已是板上钉钉,除非他给公孙氏招来一个抗旨不遵的罪名。
在绝大多数时候,二叔很难懂得女人的心意,在很多方面简直可以说是一块雕不动的朽木,但我又实在很不明白,为何他总能第一时间知晓我的那些小心思。他轻轻推开我,刮了下我的鼻子:“快睡觉吧。别多想,我自己知道怎么处理,不会牵连将军府。”
皇命难违,我不明白他说的处理方式是什么,但他是我余生里唯一的寄托,我愿意信他,我只能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