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澄风在柱子上被裹得像个虫卵一样,扭动着身体,从喉咙里发出含糊不清的大喊:“熬喝!熬!喝!”
“省些力气吧,姚轲不会有事的。”商别云懒懒瞥了蠕动的季澄风一眼,将眼神转回到澜公子身上:“你真名不会叫姚澜吧?很可笑哎。”
此言一出,面前的澜公子与柱子上绑着的季澄风俱是一滞,程骄脸上平平,没什么动静。澜公子看了商别云一会儿,低笑着摇了摇头:“你还真没白活这两百多年,活成精了。”
“跳进了陷阱里,才想明白陷阱是怎么做的,有什么精的?精不过你。”商别云展了展袖子,语气平静,用寻常话闲的语气与澜公子聊着:“现在回想起来才觉得,一切都太有迹可循了。袁府的线索、皇家、贡品、正巧有一批贡品要送的无藏楼,还有明明主人不在却随随便便借出给外人的船。”
“啊对了,如今想起来,就连当年开琴期时,无藏楼递上来的帖子,也是程骄找出来给我的,不是吗?”
话点到了程骄,可程骄抬头向他望去,他只看着澜公子。跟了他三年有余,程骄远比商别云知道的还要了解他。
他不愿再分一丝多余的眼神给自己了。
“只是我不明白,”商别云接着说道,“你已经是无藏楼的主人了,你想要东西的都唾手可得,就连不死之身都不在话下,到底为什么还要废这番功夫?”
他环指了石壁上密密麻麻的黑洞一圈:“你想从鲛人身上得到什么?”手指折回,又指向了自己的胸膛:“你想从我身上得到什么?”
澜公子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对上商别云的时候,他很少不是笑着的。此时骤然收起了全部的表情,面容让商别云觉得有些陌生。
“鲛人?”他突然出声,声音里全是扭曲癫狂的愤怒:“不过是一群臭鱼!长了与人相近的面目,便真觉得自己是人了?一个两个,拼了命的往人的世界里钻,不惜断尾自弃,也要混进人的生活里,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知廉耻!不是想来岸上生活吗?好啊!我就赐每只鲛个物尽其用!让你们生生世世为我所用!这就是我想从鲛身上得到的!”他扯着尖利的声音吼着,让人听上去有耳朵在流血的错觉。
“至于你,”却在一瞬之间,他又安静了下来,不管是表情还是声音,他看着商别云,又变成了那个清隽的澜公子,“我不想从你身上得到什么,我做了这么多,不过是想让你看看我。”
他抬起手来,从自己脸上拂过。
肉眼之下,他的脸仿佛映在水中的倒影一般,荡起一阵水波一样的纹样。波纹平静下来,显现出来的,是另外一张脸。只不过说是完全不同的另一张脸,却也不对。细细看来,这张脸跟澜公子的脸五官上竟然有八分相似,只不过更年轻,更稚嫩,尤其是眼神,是怯生生的,如同林间怕人的鹿一样,与澜公子骄矜睥睨的眼神完全不同,就是这个眼神,让两张脸乍一看去,像是完全不同的两人。
那双眼睛带着怯懦、畏惧,与隐含的一点点期待,望向商别云。
商别云与之静静对视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谁?”
一滴泪从那双眼睛中坠了下来,将其中的怯懦与畏惧、期待或者思念一并带走了。那双眼睛又变成了澜公子的。他双手捂住那张像是年轻一些的自己的脸,从轻轻的笑,一点一点放开了声音,笑得全身发抖,笑得不能自抑。
“你不记得了。我早知道你不记得了的。早知道的。却不肯死心,总想着亲自试一试。”他在笑声的间隙中断断续续吐出这样几句话来,一边笑着,一边拍了拍手:“我玩够了,都杀了吧,一个都不必留。”
“商别云,你不是一视同仁地爱你的族人吗?如果我让鲛人来杀你,你会不会还手?如果我让你不认识的鲛人杀了你亲近的鲛人,你会为他们手刃仇人报仇吗?你爱的到底是鲛人的血脉,还是朝夕之间的感情?让我看。”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含着君临一样的威慑。
程骄的影子突然鬼魅一般,冲到了商别云身前,矮着身子,双手如铁箍一般抱住了商别云的腰。商别云提肘欲击,却稍稍犹豫了一瞬,就是这一瞬,程骄已经将他扑倒,重重地按在了地上,扬起一阵浮尘。
浮尘落去,有血一滴一滴,打在了商别云的嘴唇上。他睁开眼睛,程骄双手撑在他头的两侧,压在他的身上,血顺着他的肩膀流下来,滴在商别云的脸上。
“呵。”澜公子发出了冰冷的嗤笑。
商别云向刚才自己站立的地方看去,两根黑色的铁刺状的东西插进了地面里。一个光着上身的男鲛,头发一簇一簇锥立身前,像插满了铁刺,整个人像刺豚一样,伏下身子,全神戒备地盯着二人。
石壁四处的黑洞中,无数的鲛人密密麻麻地走出、跃出洞穴,向着天坑中心走来。
商别云与程骄对视了一会儿,两个人眼中都噙着满满的复杂,情绪在眼波中翻滚成涛,可却来不及说上一句话。
程骄抽身而起,身形如箭一般冲向了丛音与洄娘所在的箱子。商别云与他相背驰行,冲向了湛明与李东渊。
帛断声响起,商别云挡在箱子之前,湛明揉着手腕站了起来,在李东渊的脸上狠狠抽了两耳光。
李东渊倒吸一口气睁开了眼,双眼在看清眼前的情形之后迅速恢复了清明,没有多问什么,迈出了箱子,与商别云肩并肩站在了一起。
季澄风与淼淼所在的地方离岩壁更近些,有几个鲛人已经走得离他们很近了。“护着湛明。”商别云扔下这样一句,便朝着他俩所在的地方疾跑而去。
李东渊点了点头,此时有一个鲛人丛背后接近了湛明,掌间长出无根白色的骨刀,像湛明的背心猛刺过去。李东渊背后生耳一般,回身将湛明的头压低,对着那个鲛人,发出了听不见的尖啸。鲛人耳中蜿蜒流下血迹,倒在了地上。
程骄俯身在箱前,伸手摸了摸丛音的额头。他与洄娘对视了一眼,洄娘嘴角还残留着血迹,看着他眼中还存着些戒备,皱着眉向他摇了摇头。
程骄握了握洄娘的手,按低了她的头,将铁箱的箱盖拉回,紧紧扣上,跳上了箱顶。
他的四面八方,各色鲛人像一支无声的军队,缓缓压来。
商别云旋身飞踹,踢开了两个攻上来的鲛人,又回身踢向那两根柱子,两根柱子轰然倒下,商别云看准位置,将淼淼稳稳地接在了怀里,揭开了她身上的丝帛,那边季澄风重重摔在地上的声音也传了过来。
商别云将淼淼护在身后,走上前将季澄风身上的丝帛扯开,将布条从他口中抽出来时,他两手抓住了商别云:“无藏楼主人是姚谌!他不是!他不会是!”
商别云抓着他的衣领将他扯了起来,用牙齿撕下了自己宽大碍事的袖摆,二人身前数不清的鲛人正疾冲过来:“我知道。你与姚谌私交甚好,你可以回想一下是什么时候与他见面渐渐变少的,应该是从那时候起,澜公子用易容幻术取而代之。不过真正的姚谌应该不会死,无藏楼应当有许多会用到血脉印鉴的密事,活着出去,你能救他。”
季澄风静了下来,与商别云肩并肩,架起双臂,躬下身子,面对着面前冲来的鲛人。
“我数三二一,”商别云的眼神中闪过锐光,“三……二……一!”
三人同时高高跃起,转身向身后逃去。
李东渊口鼻中流出了短短一截血迹。他的身前倒着数十个鲛人,被他的域“雷霆”震晕,耳孔中淌着血。可他也已经到极限了,湛明在他背后撑着他,他的眼前飘着一块块的黑斑,可四面八方的鲛人,还是源源不断地从岩壁上往下爬着。
“李东渊!”一声巨喝将他陡然惊醒。
“跑!”商别云大吼着,身旁跟着季澄风与淼淼,身后跟着大批的鲛人,甚至有飞在空中的。
李东渊看着他身后鲛人的数量,神志骤然清醒,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拽住湛明大步飞奔起来。
程骄坐在箱子上,缓缓喘着气。
他像是被从血水里捞出来的,连发丝都被血液黏成了一缕一缕。身前有一堆鲛人的身体,横七扭八地堆在一起,不知死活。隔着那堆人,一众鲛人徘徊者,却迟迟不敢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