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意思,这是我的规矩。”商别云隐居高人的调调拿捏地十分好。
季澄风仍不说话,两边静默地对峙着。姚轲回头看了看他,又看了看屏风,揪着自己的衣角,踌躇了好半天:“我,我之前不知道商大家的规矩,既然这样,那不然这次就算了……”
“既然姚公子真心爱琴,那我便为公子破例一回。”商别云的声音稳重儒雅,十分地稳。
季澄风笑着耸了耸肩,早就料到的样子,向前走了几步,在姚轲身旁坐下了。
程骄低下头,嘴角一动。
此时此刻应该觉得丢脸,或者怀疑思索一下季澄风与姚轲二人的动机。可不知为什么既不觉得丢脸,也没得上怀疑思索,心中只是觉得先生其人,果然十分有趣。
商别云全然不受影响,权当季澄风不存在,温声问起姚轲:“姚公子什么琴派?”
姚轲:“……”
“可有惯用的良材?杉木?桐木?或者梓木?”
“……”
“……形制可有偏好?如今清流中盛行蕉叶,而我,仲尼伏羲一类都擅。”
“……”
“……那,平时可有喜欢的琴师?或者喜欢的琴曲?将曲目告诉我,我也可以推断一下适合公子的琴。”
“……”
“姚公子,”商别云的声音冷冰冰地从屏风后传出来,“不懂琴吧。”
“呵,呵呵,”姚轲干笑了两声:“入门,入门。”
商别云一口血憋在心口:“那您入门的门槛够高的,三十万。”
姚轲满不在乎:“嗳,我不行就拿回去放在楼里,让我哥再卖出去就好了。无藏楼本来就是通宝楼,再说了,您的琴也不愁卖。”
商别云替他哥叹气:好么,花十倍市价买回去,还不愁卖。我要是你哥,赶紧生孩子立继承人。有这么个傻弟弟,金山也得坐着空。
只好说:“那我便按你的气度,自行为你选最合适的了。不过你放心,用料工艺,我绝对倾尽心血。”
姚轲拱手:“如此甚好,我相信商大家的眼光。”
两厢便无话了。
商别云愁。
本来这房间里里外外的装饰、这吊顶纱帘、这沉香,乃至这屏风,都是为琴说准备的。当代琴艺为上艺,爱琴之人求琴,需要与斫琴师清谈辩论,讨论喜好调性、对琴的理解,相信琴的灵魂可以在琴说中统一成型,完成灌注。
商别云近百年来几十次琴说挣扎下来,练了一套好贯口,理论情感都是上上佳的。因而他的琴说,本来就十分有名,甚至是如此高昂的斫琴费用的一部分。这些年来的琴说,那次也没低于过三个时辰。把一个六旬老头说到晕倒抬出去的时候都有。
可今天对着小姚爷,三言两语,说完了。商别云正襟危坐在屏风后面,怎么想怎么觉得自己这样有点傻。
早知道就这两句就完事,至于坐到屏风后面来装神弄鬼?
姚轲也愁。
他季大人前几天听说了商别云要开府斫琴的事,便让自己帮一个忙。举手之劳,帮也就帮了。他拿家里的印鉴写了个帖子递了过来,果真便收到回帖,季大人办完了当天的公案便拉着自己过来了,只是却不说要来这里做什么。来了之后先被一通审,他也不多说话,就知道抱着膀子看热闹。
看热闹也无所谓,三十万金也无所谓,关键是好歹提前交代一句跟琴有关系啊,至少还能提前补补课,现在让人家商大家问一句死一句,不是更显得别有目的了?虽然自己也不知道季大人到底别有什么目的就是了。
程骄跟季澄风两个人不知道愁不愁。头一个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后一个在姚轲旁边大马金刀地坐着,两个人都像是完全感受不到空气中的尴尬与沉默的样子。
季澄风眼神在屋子里四处逡巡了一番,突然看到了什么,指着问:“画真好。商大家还藏画吗?”
商别云顺着他的手指看过去,是一幅春山云海百鸟图,洄娘的。
他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回了句:“不懂,看到好看的买回来摆着而已。”
季澄风站了起来,踱步过去,在画上贴近了瞅了几眼,背着手:“啧,我也不懂画,可看的出来画得好,笔力苍劲,是个有功底的。”
又隔空点了点画上的印鉴:“四海居士……我看那边挂着的那两幅,也是这位四海居士的。商大家很喜欢这一位?”
商别云手指在桌上弹动了一下,隔着屏风,谁也看不见:“一块儿看见,就一块儿买了,打包,便宜。”
季澄风笑了一笑:“那还真是划算,这一位我有印象,最近好像名头不小?无藏楼也收了不少他的墨宝吧,你有印象吗小姚?”
姚轲不明所以,挠着头:“啊,收藏品这事儿都是胡掌柜他们管,我还真没留心过……”
“哈哈哈哈,”季澄风仿佛只是随便闲聊,踱步走了回来,“你家生意的事,我看你都没留过心吧。”
程骄状若无意地走到了商别云旁边,隔开了他与季澄风:“倒是季大人,似乎比小姚公子更加了解无藏楼的生意啊,无藏楼生意千头万绪,季大人却连收了什么画都知道。”
季澄风爽朗一笑:“哈哈,不怕您见笑,我虽是个舞刀弄枪的粗人,可就是十分仰慕各位大家。再加上记性比寻常人好一些,那天看到无藏楼收进来的书画,自然就记下了。”
片刻后商别云的声音传过来:“季大人既然喜欢,那便送大人一幅,大人带走吧。程骄。”
程骄闻言,径直走到那幅春山云海百鸟图前,摘了下来,将画轴小心卷了起来,走回到季澄风面前,递给了他。
季澄风看了那画一眼,却不接,只是笑着朝屏风内说道:“送这么重的礼,看来商大家要赶客了。”
“小姚公子,关于你的琴,我与你已经说定了。工期三个月,三个月后的今天,你来取琴便是了。”商别云先朝姚轲说,然后才接季澄风的腔:“好画要送给懂得赏的人,季大人喜欢,我自然愿意割爱。礼不重,只因季大人看重这幅画,才觉得重。怎么说得上赶客呢?季大人除了护卫小姚公子,可还有什么别的事?”
季澄风沉默看了屏风半晌。屏风后面的人影端坐如松,十分安定。
“那小二,商大家还提了一嘴,却没有问什么内情,大家不好奇吗?”季澄风摩挲着刀柄处缠着的粗布,突然开口问道。
姚轲正待站起身来告辞,闻言一惊,想回头看一眼季澄风,却生生忍住了。
程骄没有错过这一丝神态,将脚尖错开,身子微微转向了季澄风的方向。
“哦,那小二。”商别云也站了起来,“既然不聊琴了,那我也不必坐在这屏风后面装相了。”
他一边走出来,一边揉着自己的腰:“本来想问一句来着,可还是上门求琴的贵人重要,你一提无藏楼,我便忘了这事了。季大人既然这么问,难道是抓到凶手了?”
季澄风比商别云的身量还要高一些,商别云嘴上念着腰疼,微微弯着身子,因而可以居高临下地看着商别云的眼睛:“难。这案子无头无尾,没什么头绪,到今天也没什么线索。”
商别云像是很意外,微微一愣,站直了身子:“既如此,那便怪了。还没有破获的案子,季大人作为官衙负责的捕快,可以将案情说与我这不相干的人吗?”
季澄风像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若是不相干的人,商大家到案发现场去,是做什么呢?”
第29章
不要动。
不要动,不要回头看先生,要看这个捕快,要露出不过分的惊讶,跟一丝不解的表情来。
程骄握住手中的画轴,拇指一根根点数自己的手指。
商别云那带着惊讶跟一丝不解的声音果然从身后传了过来:“案发现场?我们那天不是凑巧路过吗?”
“难不成所有在那天路过了那酒馆的人,都是这案子的相关人士?那季大人的要排查的人可就太多了,怪不得到现在都没什么头绪。”
季澄风看着眼前这主仆二人。大的小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都可以说得上是恰到好处。
季澄风向前迈了一步,瞥了自家小姚师傅一眼,见他细细密密的汗珠缀了一脑门,正架着两只手哆嗦着,看都不敢看自己,不由低头叹着气笑了两声,伸手将画轴从程骄手中抽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