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跑了几趟,他驾胳膊,我搬脚。搬到最后一具尸体的时候,他的气力已经到了极限,拖着尸体的胳膊,叫我别磨蹭了,快一些。我就站在他背后,把剑捅了进去。”
程骄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我松开了剑柄,他转过头来,低头看了看肚子上冒出来的剑尖,不敢相信一样,想伸手抓我,我有点害怕,往后一躲,他便脸朝下摔了过去,我不放心,将追兵的尸体拖进海里之后,便走得远远地等着,等到了后半夜,海浪推他的腿,他也一动不动,我才上前确认,他确实死了,我杀了他。”
程骄抬起头来,见商别云仍看着自己,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我知道他不敢相信,我赌的就是他不相信。从前……我的哥哥们都跟着他习武,我是最娇气没出息的一个,跟着练了两天就去找母亲撒娇放弃了,他没想到我早就会武了,比哥哥们还强些,没想到我不仅能拿动剑,还有力气捅穿一个人。”
“然后呢,你将他的尸体拖到了船下,躲在了他怀里?”
“嗯。”程骄有些懊恼:“母亲说,我身上沾了鲛人血,去到海边站上片刻,便会引来大雨。大雨之中,便有生局。我本来半信半疑,正脱力躺在地上喘息,有一滴雨突然落在了脸上,转瞬间便倾盆而下了。我想将他的尸体的尸体拖进海里,可海浪已经开始怒卷着朝岸上推了。天色已经擦亮,我便将他的尸体拖到了船下藏着,然后顶着雨往街上走去,想找个地方避一避。”
他的眼睛突然微微亮了起来:“就在这个时候,我第一眼见到先生。”
商别云眉头微蹙,似是回忆。
程骄接着说道:“天色昏着,天地之间连着雨幕,四处都茫茫的,隔了很远很远,我看到一个蓝色的人影,没有举着伞,明明走在暴雨里,却像走在微风里。不知为什么,我第一眼就知道,母亲说的那个人就是你。”
商别云回想:自己循着鲛人血的味道,刚刚来到观澜街的时候,好像确实曾经嗅到过那丝气息,不过只是一瞬,像凭空出现一样,有渐渐缥缈着远去,凭空消失了。自己那时没有太过在意,见到有家酒馆开了门,来了兴致,坐进去等,一等就是七天。
程骄笑了起来:“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我心中突然慌了。如果真的有人可以顺着我身上几滴血的味道便找上来,那他会不会也是被母亲撒谎说的宝藏骗来的?母亲说的其他话有没有可能是真的?我真的是……鲛……我不敢想下去,回头狂奔,回到了码头,想着船下还有一具新鲜的尸体,想着没准他的血的味道可以盖住我身上的味道,让你找不过来,于是便将船搬开一条缝,躺了进去。”
商别云冷冷道:“你这中间出来过。”
程骄脸有些红:“是。忍不住,离得很远,偷偷看先生。先生总在窗边坐一天,我也是几天之后才明白的,先生坐在那里,是知道我在看,叫我好好看,好安我的心。只是……丛音姑娘找得近了,我还是有些怕,于是把身上的鲛人血蹭到别的地方,与姑娘兜圈子,好混淆一阵子。”
丛音的拳头握了又松,握了又松:七天啊,他坐窗边喝酒吃菜表演靠谱,我可是实打实顶着雨找了七天啊,鞋都找破一双。
商别云压根没有为丛音抱不平的意思,又问道:“大概明白了。你这一套说辞,倒是比上一套更能自圆其说一些。只是为什么,我刚刚问话,你话里,一直在往仍有杀手跟着你上引导?嫌你自己这块烫手石头不够烫?嫌我收留你收得太轻易?想让我知难而退把你踢出去?”
程骄将身子正转向商别云,神色肃然:“小二。那个小二,如果不回观澜街那一趟,我也不会知道,有人,已经追查到了小二这里。我不知道他是通过什么线索追上来的,我只能确定,现在外面一定没有人盯梢。方才进来的时候,诸位都进府了,我故意落在后面,巷中四下无人,如果那人跟着,绝对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定然会现身的。”
说完他又默了一会儿,片刻后喃喃道:“还有,我撒谎是因为,我……我不敢承认,是我杀人。先生说自己没杀过人,我怕……怕先生不要我。”
商别云闻言只是一笑:“哦?这么说,你肯以身作饵?还说不是人族奸细?若那人真跟来杀你,你就不怕真的死了?”
程骄笑得十分坦然:“我大叫就好了,先生离得这么近,不会不救我的。”
说完声音又低了下去:“先生没信过我是鲛人,我也没信过,先生会真的杀我。先生就是,喜欢吓我。”
商别云摆摆手,嗤笑一声,也不理程骄了,站了起来,拍了拍衣摆,对着洄娘说道:“行了,听故事听得挺高兴,待会儿还是按计划行事,若是没什么动静,大不了一会儿去湛明那走一趟把他记忆洗了,哪儿捡来的扔回哪儿去吧,你准备一下,今天辛苦了,要动两次空……”
直起身来,却见洄娘突然捂住嘴,瞪大了眼睛,看向他的背后。空气中,一股浓郁的血味弥散开来。
第16章
电光火石之间,想到了在自己背后的是程骄跟丛音,想到了那个令人毛骨悚然的可能。
商别云仿佛头顶淋下一泼冰水,悚然间转身,整个人如同直弦张弓一般,弓起了身子,鳞光匕首已经握在了手中。
却突然一愣。
程骄左手中握着一片碎瓷,右手由手腕至肘心,一道半臂长的伤口,血肉狰狞,血流如弱溪一般从手臂上蜿蜒下来,淌落在地上。
程骄面上不悲不喜,也没有痛楚之感,他就这样看着自己的伤口,突然将脸凑上去,闻了一闻。
回过头来时,鼻尖上沾上了一点血迹。他似乎没有察觉到,举起手臂,对着商别云笑:“我闻着就是寻常血的味道,还是先生来吧。几滴纯血鲛人血,先生几十里之外就能闻到,我若真是混种鲛人,想必血中应当也有鲛人血的味道,只怕十分淡薄,也不知道这么多血够不够。”
说着,他好像嫌血流得慢了一样,攥了攥拳,将手臂高高地举起来,想凑得离商别云更近一点,鼻尖上还带着一点鲜红的血迹,笑着催促商别云:“先生,快来闻一下。”
商别云举着鳞光的手臂脱力般垂了下来,他松松地提着这把匕首,踱到了程骄面前,没有说话。
程骄努力地仰起头,将手臂举得更高了些,可商别云没有低头,只是背着手,静静地看着他。好像不管举得再怎么高,都是够不到他。
血顺着胳膊淌下来,肩膀处的衣服都被血濡湿了。手臂渐渐无力,颤抖了一下,有几滴溅到了程骄的眼睛上。程骄隔着一片模糊的血色看着商别云,他静静地站在那里,蓝色的袍子,墨黑的头发,两种颜色交揉在一起,流淌起来,与地上鲜红的血融在了一处,一同沉进了黑暗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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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睁开眼睛时,眼前还是拔步床细密精致的雕花,有些眼熟。程骄一瞬间有些恍惚,觉得这跌宕漫长的一天,好似是自己的大梦一场。
他略略挪动了一下身体,右手臂毫无防备地传来一阵麻密的痛感,他忍不住瑟缩了一下,将手臂缓缓从被子下面抽了出来。
整个小臂上密密麻麻缠了好几层白绢布,绢布是崭新的,缠得歪七扭八,却十分紧,饶是这样,仍有点点血色,透在绢布的外面。
掀开被子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衣服也被换过了,是一套雪白色的中衣,亦是崭新的。全身上下,只有绢布上头的那一点血色,是唯一的污秽。
程骄望着那点血色,呆愣了一会儿,忽然找到记忆一样,转头望向了床边。
可这一次,却没有人在床边等着他醒来。
程骄看了床边的边凳一会儿,默默将头转了过来,将手小心地放在了胸前,闭上了眼睛。
门突然发出一声爆响,有人一脚将门踢开走了进来,嘴里还骂骂咧咧的:“扔扔扔,怎么不把这个家一块儿扔了!”
来人走到桌子旁边,将手里的推盘砸在桌子上,推盘上放着新绢布、药瓶一类的东西,一边拎起剪刀剪着绢布,一边忿忿叨念:“一个两个,每一个省心的,大的不动,小的不醒,我看这日子是过不下去了,我早晚有一天跳回海里去,吃海草过活也不伺候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