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淮梦认真听着,点了点头,轻声说:“是。”
“今天你说的那话,既伤楼冰,也伤江随澜,你知道为什么吗?”
殷淮梦摆在膝上的手握紧了,沉默着。
“感情之事,是没法两全的,倒是两伤容易至极。你为随澜破道,为他堕魔,一路追着他——去了魔渊吧?师父给了我魂火叫我找你们,我看到你的魂火指到魔渊方向了。”
“是的。”
霸剑注视着他,颇恨铁不成钢:“你为江随澜做了你对人生而言最为重大的抉择,本应将你的心清清楚楚展现在他面前,叫他知道你待他的真心,但你偏在那些小事上黏糊不清——楼冰在幻境中与你发生了什么重要吗?楼冰是过得好还是不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你既不爱楼冰,随澜又因你与楼冰的过往伤过心,你就更该避嫌,当断则断,不看,不听,不问。还是说你还心有楼冰?”
殷淮梦摇头。
霸剑看着他,继续说:“既然如此,我再问你,你觉得今日随澜走火入魔,那般疯狂杀意,与你态度无关吗?”
殷淮梦苦笑:“看来是极有关的。”
“是极有关的,”霸剑掷地有声,“你想要两全,但爱是没法两全的;你想要两全,楼冰和随澜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是因为要把这二变成一。一心一意的一。”
此间寂静。
霸剑最后道:“淮梦,你要知道,今日所发生的种种,你是罪魁祸首。”
片刻后,殷淮梦说:“我知道了,师兄。”
他痛饮一杯,抹了嘴,慢慢说:“师兄,你说的对,我不该犹犹豫豫,好像顾着两头,我对楼冰既已无意,应该清楚明白地做出表现,不叫随澜误会。只是今日以前……我还是有困惑的。”
殷淮梦声音低了下去,他说:“我爱随澜,我这样爱随澜,为他所行种种事,回首起来叫我自己都害怕,我这份爱,是怎样的爱啊?是百年习惯的延续,是受不了失去的偏执,是畸形的占有欲,还是……真正的爱?我问楼冰幻境中结果如何,并非想和他再续前缘的意思,只是想知道,若换了是楼冰与我共度百年,我会像此刻对随澜般对楼冰吗?潜阳那未尽的话,叫我知晓幻境里,我从未与楼冰在一起过,于是我突然醒悟了。我和楼师弟两百年相处,我都没真正踏出那一步,一百年后重逢,我亦没踏出那一步,幻境中轮回,我也没有。我终于确认,随澜是特别的。”
霸剑突然问:“若不是呢?若一切重来,你和楼冰是可能在一起的,随澜不是特别的那个,只是恰巧与你百年在你心中扎了根,生了极深的感情,换成楼冰,换成江冰,换成随便什么人,都会叫你如此疯癫欲狂,你怎么办?”
殷淮梦哑了半晌,抬头看了一眼楼上,仿佛能透过重重墙壁,看见江随澜的样子。
霸剑一字一句问:“若有其他可能,你就能不爱江随澜了吗?”
殷淮梦垂下眼,看酒杯中荡漾着一丝碧色的悲芳春,他说:“不能。”
他又喑哑道:“没有其他可能。”
霸剑说:“这就足够了,淮梦。无法忍受失去、习惯、占有欲,没有其他可能,人生注定如此,你爱江随澜,这就足够了。”
*
次日一早,江随澜醒来时,腹部那一道很浅的剑痕已经彻底自愈,一丝痕迹都没留下。他抬掌覆盖上去,感受着腹中生命的气息,说:“早啊,宝宝。”
一偏头,又看见猫在他枕头边四仰八叉地睡着,伸手挠它的肚子,猫咕嘟一下就醒了。
江随澜冲它笑:“早啊,云片糕。”
猫喵喵叫着,蹭他掌心。
和猫玩了片刻,江随澜起床洗漱更衣,对着镜子认真束好发。
下楼,到了楼下,大堂寂静了一瞬。
江随澜视若无睹,神态自若地朝小二要了一碗面条。面条细而劲道,汤汁浮着一层金色的油,味道极鲜美。江随澜吃得很仔细,吃到末了,只剩一碗面汤,他小口小口,把面汤也喝尽了。
吃饱喝足,江随澜又在众人的注视中一步一步上了楼梯,回到自己的房间,把该收拾的收拾了。他叫了一声阿玄,半天没听到人应。按照约定,阿玄最好别在铜驼城化形,因此也没法单独给他开个房间,他身形可大可小,江随澜就让他什么地方舒服在什么地方待一晚,走的时候会叫他。
“阿玄?”江随澜又叫了一声,在屋子里环顾了一周,魔气感应了个遍,才确定阿玄不在屋里。
猫忽然对着窗户的方向叫了一声,江随澜反应过来,推开窗,细长如蛇的黑龙啪嗒掉在窗台上,四只爪子按住窗沿,慢吞吞爬进来,摇摇尾巴,变了人形。
江随澜问他:“方才在做什么,都没听到我叫你。”
阿玄仔仔细细看他,看得江随澜有些莫名了,他才说:“在屋顶,想了一晚上,随澜是随澜。”
“什么随澜是随澜?”
阿玄说:“随澜不是小白,不是龙,只是随澜。”
这句说完,顿了一下,问江随澜:“对吗?”
江随澜莞尔一笑:“对。”
阿玄也露出笑容:“我现在记住了。”
这当口,有人敲门:“随澜,你想现在启程去雁歧山,还是想再在这里待一待?”
是霸剑的声音。江随澜说:“现在就走吧。”
那边说:“好。”
两息之后,霸剑说:“你和淮梦一起走,我和潜阳一起,我们分开,可以吗?昨天的事……潜阳一时不能接受,最好你们不要同行。”
江随澜沉默了片刻,说:“可以。”
“青鸢就在门口,淮梦在那等你,下楼就可以走。”
江随澜说:“好。”
又是两息,霸剑说:“随澜,我是希望你和淮梦能好好在一起的。我知道他伤你良多,是我偏心他,望你谅解他,他……情之一字,经得太少,有时显得蠢笨,但是真心爱你。”
江随澜没有说话。
霸剑顿了顿,说:“那我先走了。”
屋外静了。
江随澜才发现秋泓剑还在桌上,剑被擦得锃亮,剑刃似被打磨过了一遍,闪着寒泽,可削铁断发。
他把剑拿在手里。
狂扬曾说这把剑是下品,的确,秋泓剑用料不比名剑,但它是他看着殷淮梦一点一点打磨,塑形,在炽焰中,剑背上,殷淮梦写了秋泓两个字,江随澜觉得好玩,也想写,殷淮梦便教他,最后他挨着秋泓,先写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澜,又添了一个歪歪斜斜的梦。
秋泓·澜梦。
这是他们两个人的剑。
那时候师尊说,他境界提升一次,便会为他重打一次秋泓剑。师尊说他已经备好了更好的材料,要这把剑跟着江随澜的成长而成长。
师尊还道:“你以后若是悟道剑修,它跟你成长,便容易被你炼化成本命剑;你以后若悟别的道、炼化了别的本命武器,那它作为你成长的见证,也有纪念之情。”
江随澜还笑嘻嘻地说:“那等我入境,重新做剑时,澜梦这两个字我一定要写得好看些。”
那时师尊温柔地说:“多加练习对灵气的细微控制,会写得好看的。”
过往情形,真是恍如隔世了。
而秋泓剑,一直停在了下品。
看了半天,江随澜最终还是把剑收了起来。他神情逐渐如常,抱着猫,掩着遮不住的肚子,下了楼。
果然有一只青鸢停在门口,殷淮梦还是过去那样一身白衣,神情淡淡,仿佛从未变过。见到江随澜,脸上的表情才有波动。
阿玄变成了一条小龙,缠在江随澜手腕上,跟着江随澜上了青鸢。
青鸢感受到他的气息,有些瑟瑟。
阿玄发出细小的龙吟,本意是安抚,却叫青鸢在空中险些打了个跌。
于是闭了嘴,安静,努力收敛存在感。
从铜驼城到雁歧山,在青鸢的速度下,只用了不到半个时辰。
有弟子专门在山脚接引他们,是兰湘子的吩咐。
护山大阵对魔修有影响,那弟子给了江随澜和殷淮梦一人一道符,说收着,影响会小些。又拿出一根细细的带子,系在阿玄身上,说效果同符。
江随澜有些惊讶,他没想到兰湘子居然还考虑到了阿玄。
殷淮梦看出来了,便说:“师父天赋在算在预,一切都在他眼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