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日王嘉所提操练步骑新军,是摆在将军府跟前最为棘手的问题,眼下列国正在逐步退出车战,往后能沙场驰骋的,注定是而今列国逐步推行的步骑新军。
伊束能看到,往后不论何人执掌新军,将军府都会因此逐渐退出攻伐战场,成为一座偌大的空壳。
栋梁拆于民间而言,只是寻常的积木游戏,以供闲时消遣,而于世族勋贵手中,则是一种残酷的游戏,是一种血腥的博弈,其内涵与过河拆桥十分相似但表现方式却要含蓄许多,要做到将其中栋梁拆除而积木不会轰然倒塌,是一件十分为难的事情,须得慢工细活,试验多次才能成功。
从现实来看,江子羿则深谙栋梁拆之道,他虽为人臣,却有为君者的气度,自伊束与他朝堂相见,就深切的感受到,他在一步步建立以江昭为核心的权力体制。
而他本人,虽斡旋于权力中心,却对权力收放自如,态度并不明朗,令伊束一时拿不准他是否是有别的心思,眼下伊束唯一能确定的只有江昭对权力的渴望,这或许能成为她打破局面的突破口。
古人言: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这句话对江子羿而言是极不适用的,于如今的中北而言,江子羿是其中栋梁,伊束不谙拆除之道,无从下手将其拆除而维持原状,便只能想法子,如何才能取而代之,让自己成为其中栋梁。
不知不觉,伊束已用木筷在梳妆台上搭起一座栋梁拆,数十根木筷簇拥着其中栋梁,才能使其不倒,她专心致志的打量其中结构,而后蹲下身子与妆台齐平才伸出手,小心翼翼将其中栋梁抽出,木筷应声倒塌,如此试验数十次,皆以失败收场,她终于长叹一口气,知道此时不可心焦气燥,更知道夺权之路漫长,须得潜伏,学习,厚积薄发才能成事。
第二日朝会过后,江子羿独留伊尹在御书房中聆诏,他很是明白伊尹是个可用之才,今日吩咐他下去写下对王嘉所进献计策的看法与建议,一来试探他到底能否胜任左相之职,二来想知道他对国家到底有几分忠诚。
伊束在一旁听着,知道他有意为难兄长,却是无计可施,只觉自己真是个人间废物,每日都在诠释到底什么是德不配位。
好在伊尹见惯风雨,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他怎会看不出江子羿的试探之心,遂领命出宫,要在奏折上表现出才干却让其摸不到底,他是很有信心做到的。
伊尹行至殿门,恰好遇上刚从长安宫出来的江昭与王嘉,真假舅父在此相见,江昭倒颇有几分兴奋,想看他们如何过招,毕竟他们三人之间横亘着家仇,这是无解的。
当年伊尹初出茅庐就一夕之间将王丞相府在京中连根拔起,这手段何等高明!
王氏被他胁迫,举家回到母国,却因效忠过中北而不得国君重用,王嘉在宋磋磨将近十年,对伊尹早已恨之入骨,若不是他,王嘉当年留在中北,早已位极人臣,或能与江子羿比肩,名扬天下。
他当年失去了最能施展抱负的机会,而今归来,已无施展之心,只为复仇。
伊尹上前对江昭拱手行礼:“微臣见过皇上。”而后抬头,打量了几眼王嘉,只觉十年未见,他与当初并无几分不同,仍然那般斯文高洁,一副高岭之花睥睨天下的模样,真真叫人心头不悦啊!“见过国舅。”伊尹毫不留情的嘲讽他。
王嘉并不恼,听他这样“招呼”自己,倒是明白了伊束昨日所作所为皆是学他,遂应他一声:“将军别来无恙。”带着几分春风般的笑意。
“本将对公子也甚是想念。”伊尹礼尚往来。
空气中弥漫着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江昭饶有兴致的注视着二人的神情,半分瞧不出他们在打什么机锋,他从前知道高手过招,谁先开口,就已落了下乘,但这情况,在伊尹身上还未显现。
二人好似相逢一笑泯恩仇,竟不再开口,而是齐齐向江昭告退后就执手相视一笑向宫外行去,只听得伊尹开口:“听闻公子在母国官至太庙令,真是光宗耀祖!”这不遮不掩的讽刺,十分刺耳。
王嘉对此事最是耿耿于怀,他自诩是一介名士,却被宋君发配去太庙烧香,这个中听不中用的职位,是极为侮辱他的,但念着江昭在此,他只是朗声笑道:“将军说得不错,做太庙令不仅光宗耀祖,更是清闲,将军整日忙的脚不沾地,有空倒可做太庙令躲个清闲!”话音未落,宫门已经合上,这厢二人倒是心有灵犀的将对方手一撒,各自翻了个白眼,就分道而去。
伊尹向前行了几步,心道就如此这般按耐不住要整治我么?我偏不遂你意。王嘉立在原地,眼中满是肃杀之意,狠厉的盯着伊尹逐渐消失在夕阳余晖中的背影,一人一影,茕茕孑立。
良久,伊尹察觉到身后杀机四伏,他何尝不知王嘉对他的恨意,却是忍住不再回头,径直打马回府。
晚间江昭去向伊束请安时特意将今日见闻当作笑话一般讲与她听,伊束明知他在示威,却只能赔笑,想到他所说的情景,只觉得王嘉是有备而来,决计不好对付,又在心里细细揣摩了兄长与他的竞争关系,不知兄长往后会如何应对,她帮不上忙,只能独自叹气。
江昭见状,知她无计可施,也就心满意得的告退回宫了,伊束食不知味的用完晚膳,就又挑灯夜读,不知为何却迟迟静不下心,想到今日江子羿吩咐兄长做的事,她也有些跃跃欲试,想知道自己对于这一提议到底吃透了几分,遂拿出白纸一张,奋笔疾书起来。
☆、伊尹上书
王嘉的提议无疑是宏大而可行的, 可仅仅二十年光阴,以中北如今的国力究竟能做到其中几分尚且存疑,江子羿今日叫伊尹写下谏言就是为了证实王嘉此计不大可行,可当伊尹领命出殿后, 他竟然自私的希望自己昨日的判断是错误的, 他打心底里愿意推行这样的政策, 若能一举成功,他便能在中北的国史上流芳百世。
想到这里, 江子羿一向波澜不惊的的心绪再难冷静了。
再说昨日王嘉觐见,按着规矩应当是大朝会, 由众臣一同商讨, 可江子羿一想到人多嘴杂,各人观念大不相同,就打消了那个念头, 转而开小朝会, 一个个的将他心中认为的朝廷栋梁之材诏进宫中, 了解王嘉的计策后单独上书, 他再逐个了解各人看法,最终由他拿出一个切实可行的法子,说服众人。
此举存了三个心思未被众人察觉。
其一是大朝会上人多嘴杂, 王嘉献此强国大计,难免人多嘴杂将此事传往南方诸国,届时打草惊蛇不说, 更引起列国不必要的警觉。
其二是庭前臣工党争严重,大臣之间政见各不相同,官职稍低的就难免受人启发随波逐流,如此来更不易将此计利弊参透, 倒是容易引发争端。
其三是他想通过此事测试朝中各人在此国家分岔路口,谁的目光更加深远,更能尽心竭力为国尽忠。
如今测试伊尹,他倒有些拿捏不准他的心思了。
在王嘉入中北之前,伊尹胸中酝酿许久的强国之计就已形成格局,但是他向来谨小慎微,多谋深思,从不在计划只是“尚未成型”的时候将其公诸于世,是以一直拖延至今,好在王嘉入京献计,有意激起他的好胜之心,在领命后他就点灯熬油的将自己的计策完善出来,否则还不知道要拖到何年何月。
从前他的设想成功因素大部分依附于军队与民心,他看中中北人生来勇猛好战,当初动念扶植江沛,也是如此。
一来是江沛硬骨,不为万事折腰,若他继位,定然将强国重心放于军队,做到有战必打,绝不会在山海关内龟缩不出;二来是重武轻文,家族在谋求更大利益的同时,凭着父亲的将才,不易招致当权者厌弃。
以伊尹所处的位置与家族发迹史来看,他更渴望江沛为君能为伊氏带来的好处与荣光,按他的计划去做,中北图小霸并无难处,若要图天下,则需从长计议,如今王嘉献计,才令他醍醐灌顶般醒悟过来,明白自己错在何处,并且很快就纠正了过来。
伊尹回到家中,十分庆幸江子羿的私下召见为他免去了大朝会上与众人当面相争的诸多顾忌,静下心来接连揣摩五日之后,才将自己深彻思索得出的结论誊于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