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宫中灯火通明,伊束走后没多久,江昭的热度就退下去了,江子羿靠在殿中的软榻上,困意来袭,想睡,脑子里却钻进了伊束每次面对自己就诚惶诚恐的神情,他有些懵,想不通自己真有那么可怕吗?旋即晃了晃脑袋,想将她从脑子里给赶出去,却没什么用。难不成是看她刚才耷拉着脑袋出殿,觉得愧疚?不该啊,这不是规矩么!有什么好愧疚的!江子羿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最终确定,也许只是自己太累了,才想得这样多。
第二天伊束醒来后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窗户在寝殿内投出一道光芒,其间能见细小的微尘弥扬一片。她心中挂念着昨夜自己走时江昭还未退烧,又想着江子羿一个爷们儿哪里照顾得来孩子,洗漱完就匆匆赶去了长安宫。
到时只见江子羿乌青着眼圈有气无力的坐在江昭床前,整个人黯然无色,似一夜未眠,江昭衣衫不整的坐在床上,二人对峙片刻,只听江昭爆发一阵闹人的哭声,对他吼道:“我不吃!”似受了天大的委屈,伊束不知发生了何事,权当江子羿又逼他做什么不愿做的事,不由得腹诽道看看这江子羿,把孩子给委屈成什么样了!
江子羿一掌拍在榻上,应声起身,将江昭从榻上抱起来站在自己跟前,与他平视,一字一句的恳求他:“你体谅体谅我吧!”
“我不喝!”江昭怕苦,丝毫不留情面的就拒绝了他,索性一撅嘴将脸别了过去,不再看他。
从江昭睡醒到现在,江子羿低声下气哄了他喝药穿衣将近一个时辰,见他不买账,自己也是又累又困的,便再没有好脾气了,怒不可遏的喝道:“不喝药别想踏出长安宫半步!”江昭是睡饱了,江子羿守了他一夜还未合眼,心比药苦!
“你听听这不是人治是什么?”江昭沉默良久,憋出这样一句话反驳他,把江子羿给气笑了,再也顾不得平日里给他讲的那些治国之道,只问:“我治你还用得着同你讲道理?”听得江昭一愣一愣的。
江子羿见状,才算摸到带孩子的窍门,要料理稚子,须得软硬兼施,又道:“中北的律法是你小叔我定的!我现在加一条,稚子有疾,忌医,暴揍无妨!”说完就作势要揍他。
伊束算是听明白了,原来是为了喝药,又笑这江子羿教江昭不要人治,合着他就能□□呗?律法他想加就加。江昭见势自行向后退了两步,绊到被子,“别摔了!”江子羿话音未落,他已向后一倒摔在床上,好在床铺得很软,摔下去并不太疼。
“暴君!”江昭摔倒在床上,仍然不忘骂他。
这叔侄俩加起来顶多六岁,伊束想着,走进殿中,殿门前的内侍这才高声喝道:“皇后娘娘驾到!”一屋子的宫人内侍齐齐行礼。
江子羿听伊束来了,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么待见她,又庆幸能解脱了,就一把将江昭从床上捞起来放在地上,这才面不改色的上前对她微微颔首,道:“皇后来了,子羿先行告退。”说完就要溜走,他现在对江昭敬而远之,又暗骂自己从前怎么就没看出来这小子喝个药都能叽叽歪歪的磋磨人,简直是个鬼见愁。
“公子!”伊束知道他想走,只道这样反击的机会可是不常有,遂出声叫住他:“昭昭儿还需公子陪护。”不为别的,她就想看江子羿吃瘪。
江昭摇头,我不是,我没有,你瞎说!伊束加重力道按住他的肩膀,示意他别说话,又笑着望向江子羿。江子羿闻声回头,心情复杂的看着伊束,只觉得她像在嘲讽自己,良久,才从嘴边漾出几分笑意,敷衍道:“本公子累了,劳烦皇后照看昭儿!”说完拱手行礼,转身出殿,一气呵成。
伊束瞧着这个落荒而逃的背影,不禁哑然失笑。江昭抬头,不解问道:“何故发笑?”
“你啊你!”伊束说着,欣慰的轻拍他的肩膀,原来能治住江子羿这狭促鬼的,是江昭。
王玉从昨夜就守在一旁,眼下也到了下值的时辰,就跟着一道退了出去。知道江子羿必定累极了,连忙追了上去,对他打了个千,道:“公子移驾,去平阳封宫休息吧。”
江子羿顿了顿,皇宫离他府上还得坐上半个时辰马车,他实在撑不住了,也就从善如流跟了王玉去平阳封宫,刚沾上枕头,就睡过去了,直到第二天一大早才醒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后妈难当,不仅要照顾便宜儿子,还要被小叔子挤兑。
突然发现写写日常挺快乐的。
谢谢大家看到这里,请多指正。
☆、国人送葬
七月十九,天光微明,皇帝梓宫就从皇宫隆重发丧,自正阳门出,途经贯穿全城的长安街,正式向百姓宣告了国君盛年病逝的消息,不多时,城中上下就都陷入巨大的哀恸之中。
东曦既驾,日光一寸寸铺满大地,昭示着新的一天的到来,京城四门箭楼都挂上了巨大的白幡,城头上各有两排长长的号角,战鼓,在士兵的操纵下低沉的嘶叫着,迎合着,悠远绵长,似在指责上天不公,使中北文治的基业半途而废。
皇家陵园远在京郊,中北人称其为“国公陵”,又因历经十位君主,而叫做皇家十陵。须得从京城东门出,途经一个四里长坡才能顺利入陵。
江子羿身披麻衣头戴孝布乘着轺车位于送葬队伍最前端为皇帝魂灵引路,在他身后跟着的先是一队两千人步兵方阵,高举招魂幡,步伐整齐,旌旗蔽日,犹如一片白色海洋;而后才是江氏宗族嫡系,分支,和远在各州府前来送葬的哭丧孝子,站成四列十排,各人手里端着常见的祭品,有猪头,羊头等,队列最前居中抬着皇帝灵位的是宁王的孙子江疾,十二三的年纪,虽比寻常小儿高上一头,却仍旧稚气未脱,神情凝重,只顾埋头向前。
皇帝的梓宫跟在他们身后,由一抬八十位抬棺匠抬着前行,棺椁一侧是太子江昭,披麻戴孝随行痛哭,本应扶棺,可他人还未有巨大的梓宫高,只能作罢;江沛和伊束跟在梓宫尾端,低头扶棺,无声无息;满朝文武并各国使臣跟在他们身后,各有各的盘算;在他们身后是六名散发持剑的红衣巫师,手中不断洒着黄豆招魂,并一路高声呼唤:“魂兮归来!”①
“佑我中北!”
“魂兮归去!”
“君上安息!”这是中北古老的送葬仪式,以祈求逝者魂魄安息,早登极乐。
队伍最后,是景灏带领的陷阵营五千精兵铁骑,高举旌旗白矛,肃穆庄严,令人望而生怯。
队伍浩浩荡荡向东门行去,道路两旁,具是自发披麻戴孝的庶民百姓,前来送葬,哭声喊声响彻云霄,在他们身后放置着众人从家中抬来的各式祭品,国人对于这位避战休养生息,推行文治的君主感情颇深,于是在通向帝陵的道路上,夹道祭奠。
送葬的十几里长道上,每隔一段,就有坊间乐师,老人自发席地而坐,用竹笛或古琴吹奏演唱低沉婉转的哀乐《薤露》②,令人叹息,流泪。更有妇人结伴端着各色小吃,为送葬队伍中的士兵充饥。
见此情景,江子羿不禁潸然泪下,皇兄登基七年,一力推行文治,法治都是有成效的,若非国中那些老世族不舍特权,成了害群之马,中北应当比现在更好。他能看出,百姓都对皇帝有着超乎寻常的尊重,崇敬,如此情形也让江子羿对往后将要推行的国策更加充满信心。
送葬队伍刚出东门,突然之间便闷雷滚滚,日光被乌云裹得很紧,只从缝隙中堪堪映下几道光束。狂风大作后落下的是倾盆大雨,将通往帝陵还未修葺过的道路打湿得很彻底,泥泞难行,又为送葬多添几分难度。
江子羿领着队伍继续前行,平地尚可,将将到长坡上,马蹄一滑,轺车便向后退行几寸,惊得他险些坠车。三乘轺车尚不能上坡,随行队伍如何能抬着梓宫上前?
自古以来,帝王出殡,天降大雨可作为上苍落泪之意,算得上好事一桩,可若雨势过大,因此耽误皇帝入陵等葬礼行程,便是“破丧”,会因此将大雨叫做天降惩罚。若真因大雨“破丧”,那正是列国使臣殷切期盼的,如此一来,列国今后发兵瓜分中北,也算师出有名,于是都抄着手立在一旁冷眼旁观,看他们如何与天意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