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此刻身上高热渐渐发了出来,每一次呼吸都灼得本就干渴的咽喉疼痛难忍,听着纪清歌平稳轻缓的呼吸声,段铭承也合上了眼,他只能尽着自己的所有努力,能陪她走到哪里是哪里吧……
然而就如同他二人的约定激怒了老天一般,深夜时分,大海便逐渐变了脸色。
段铭承高烧已起,根本没醒过来,纪清歌太过疲惫,虽是睡梦之中觉得了冷,也不过是更紧的往段铭承身边偎了偎。
于是等到天色微明,她终于睁开双眼的时候,眼前的大海早已是怒浪滔天!
纪清歌的一颗心猛地沉了下去,顾不得其他,她跳起来拼命张望,却果然看到前一晚被她拖到礁石边上放置好了的那块船板,已经被海浪卷得无影无踪!
——糟了!
若是失去这唯一的浮力,她和恩……段大哥要如何尝试去寻找洋流?又要如何返程?
纪清歌怔怔的发了会呆,下意识的转头看一眼段铭承,心中又是一凛。
一夜过去,段铭承身上高热不退,原本因为失血而苍白的面颊上浮着不正常的红晕,双唇早就起皮干裂,纪清歌伸手探了探……不是普通人发烧时的温度。
……这一场高热,若是无医无药的话,她该如何应付?
纪清歌心中急得想哭,她却知道自己没有哭的余地,想了想,干脆将她自己身上穿的上襦和裙摆全脱了下来,撕成条状,拿了一块去海水中浸湿了之后给段铭承敷在额头上,这才动手给他更换胸前的绷带和伤药。
伤口甫一露出,纪清歌的手就是一抖,虽然飞羽卫们随身携带的外伤用药都是疗效极佳的药品,但段铭承在受伤之后却是先在海水中泡了一天两夜,伤口直接浸没在海中,虽然她尽可能的给他止了血,裹了伤,但说实话……就连她裹伤用的布都不是干净的。
泡过海水的裙摆,又哪里会是干净合用的?
从上药包扎已经一夜过去,现在段铭承胸口的伤处却依旧向外丝丝缕缕的渗着血丝,同时渗出的还有少许透明液体,原本的浅黄色药粉被粘成了糊状,将绷带沾染得一片狼藉。
纪清歌即便不会医术,她也知道,这是伤口发炎化脓的前兆。
要怎么办?纪清歌压着心中的恐惧,尽量小心的清洁了一下伤口,重新撒上药粉,用新撕开的布条尽量仔细的包好了伤口,又抓过药瓶,取了内伤的丸药喂入段铭承口中。
原本担心会连药都喂不进去,好在段铭承虽然昏迷不醒,却还有着本能的吞咽反应,纪清歌又剥了一粒金箔蜡丸,犹豫片刻,小心掐了半颗,另外半颗重新用金箔包好放回了瓶子里。
……明天再吃半颗,剩下的一颗,留到海浪停息可以启程前再吃吧……
否则这只有三颗的回天丹怕是撑不到他们返程就会消耗殆尽。
……可……没有了船板,他们又该如何返程?
纪清歌心中没有答案,她愤怒的仰头望了望狂风大作的天空——这般大的风,却连一滴雨都不下!否则她好歹还能收集一点雨水!
从炮舰沉毁到现在一连两天三夜过去,他们两人滴水未沾,就不说她渴得发疯,段铭承伤重又高烧,必定更加缺水,可……面前整整一片海洋都是水,却唯独不能喝!
纪清歌憋了半天火气,索性站起来拿起昨天捕鱼用的木条,准备试试看今日能不能再捕到鱼,结果在礁石边守了半天,这样的风浪之下,根本连个鱼儿的影子都没有。
心中没了办法的纪清歌茫然望着怒浪滔滔的大海发呆,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眼前一亮,立起身来仔细张望了片刻,脸上终于带上了喜色。
段铭承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刚刚睁开眼,就看见礁石边那少女窈窕的身影一个纵身,在他根本来不及呼喊或制止的时候,一头跃入了汹涌的波涛之中。
第79章
这是一个让段铭承永生难忘的画面——
呼啸的海风将天空的云片撕得粉碎,又将碎片卷了个干净,碧蓝澄澈的天空下面,怒浪不断拍击在礁石上,在半空散碎成漫天的水花和泡沫,就是这宛若天女散花般的景色之中,一抹纤细窈窕的身影从礁石上一跃而起,轻盈而又义无反顾的一头扎进了波涛汹涌的大海!
他根本来不及呼唤或者制止,眼睁睁看着少女的身影被浪涛吞没。
段铭承心急之下挣扎着想要起身,但他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反而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剧痛如同疯狂游走的毒蛇,从伤口直蹿入他的胸腔,又一路蹿入了脑海。
一阵难以抑制的剧烈呛咳之后,段铭承再一次尝试着起身,一手扶着礁石,一手撑着既明作为倚靠,平日里无比简单的动作此刻竟都让他眼前发黑,终于慢慢站起来之后,顾不得自己摇摇晃晃的,只迫不及待的眺望着大海,搜寻着纪清歌的身影。
狂风大作的海面上浪涛滚滚,不断动荡起伏的海浪之中,半晌才寻到了一个很小的黑点,那应该是纪清歌努力探出海面呼吸的头颅,却又在下一刻就再次被大浪卷没了影子。
——这样的海浪哪怕是海边渔民都是停船不出的,她此时下水是要做什么?!
不要命了吗?!
段铭承心中焦急如火,但此时的他却什么都做不了,这样无力的时刻,从他儿时之后就再也没有经历过了。
那时还是前周戾帝在位的期间,他还只有六岁,却也已经在父兄教导下开始习文演武,家中聘的武师不止一次的称赞他在武学一道上的天赋惊人,然后……此语就不知怎的,竟然传入了戾帝裴华钰的耳中。
借着秋狩的名义,裴华钰强令他父兄带上了才年方六岁的自己,他至今都还记得,裴华钰是如何当着所有人的面点他出来,当众说既然人人都说段家二子天赋秉异,不妨同往。
然后……就强行带着他去惊动了一群狼。
激怒了狼群之后,裴华钰将他独自丢在狼群之中,自己则坐在马上带着护卫饶有兴味的旁观。
不管长大之后如何强悍,那时的段铭承也只有六岁,初习武道才刚刚一年,如果不是他兄长段铭启拼了命的一路赶来强闯了御林军的圈子的话,他早就被狼群撕碎了。
他兄长段铭启,曾经也是武艺精湛的少年,但在彼时众目睽睽之下牢记着父亲段熙文临行前千叮万嘱的藏拙二字而只能笨拙的防御,在终于等来了其他一同参与秋狩的官宦子弟和护卫联手驱散了狼群之后,段铭启已是浑身浴血。
而那高坐在马背上的戾帝,却只是意兴阑珊的丢下一句——不过如此,可见人言不可信,便就扬长而去。
那一年的秋狩,让他兄长段铭启右腿和左臂都伤得不轻,虽然经过救治,腿部侥幸没有落下残疾,但左手却再也不能用力抓握。
而他自己在狼群撕咬之下险些废了右手,至今右手拇指根部仍有一处抹不掉的伤疤,若是再深半分就要伤了筋脉,拇指若残,则不能握剑,不能执笔,他父亲段熙文费尽了一切心机和人脉,好容易才没让他也落下残疾。
也是那个时候,段铭承明白了一个道理——为人君者残暴不仁,对于臣子而言是意味着什么。
而后数年之间,随着他年纪渐长,也明白了,对于百姓,对于天下,又意味着什么。
当年挡在幼小无力的他的身前的,是他的兄长,今日,挡在他身前的,是纪清歌。
段铭承心中百味陈杂,只拼命眺望着海浪翻飞的茫茫大海,寻找着纪清歌的影子。
他自十六岁进入朝堂,掌管飞羽卫至今,直面过的生死不计其数,也不止一次亲眼注视着他人的性命流逝,有该死之人,也有不该死的,甚至还有朝夕相处的亲信下属,而唯独只有这一次,段铭承心中却升起了恐惧。
那个双瞳璨若星辰的少女,看似乖巧温顺,实际内里却是绝不妥协的姑娘,她的归宿绝不应该是这一片无情的大海!
终于,就在段铭承几乎要被心中的焦虑和恐惧逼得发疯的时候,远处的海面上又一次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黑点。
段铭承死死的咬着牙,一瞬不瞬的注视着那在浪涛之中若隐若现的人儿。
纪清歌入水之前没有想过海浪竟然会如此剧烈,她是看见风浪不小,但对于一个内陆长大的人,海浪真正蕴含的力量,她却没什么体会,之前虽然海中游了一天两夜,但彼时却是风平浪静,所以当看到远处的海面上飘着一块疑似船板的东西的时候,她想也没想的就下了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