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关卫家……卫邑萧。
段铭承默念着这个虽然在他而言并不生疏,却还从不曾见过其人的名字。
不曾见过面,他却知道他的姓名和出生年月,就如同他知道朝中其他文武官员一样。
戍边将领卫远山的嫡次子,安国候卫昊阳的嫡次孙,算起来……也不过是个才及冠的儿郎罢了。
年纪甚至比他还要小一岁。
这样的年纪,他本应是个鲜衣怒马的肆意儿郎,应该已经有了心仪的女子,或许已经喜结连理,有着大好年华,属于他的人生应该刚刚开始。
可如今,这些全都烟消云散,只剩下那墨色淋漓的一行字——乱军失散,下落不明。
段铭承至今都还记得十七年前,戾帝裴华钰想要割让边关十五座城池与鬼方乞降的时候,安国候卫昊阳是如何连上七封奏折,字字句句都是铿锵铁骨,若非如此,也不至于彻底激怒了裴华钰,一道圣旨当头压下,数代戍边的忠勇之将就成了屯兵自重的反贼。
天子一怒,血流漂橹。
几乎一夜之间。卫家在内地的旁支庶族便被屠戮殆尽。
也就是在那时,他的父亲段熙文也险些因长跪宫门拼死力谏被下昭狱。
而当此消息传到边关,卫昊阳发回的奏折上却只有以血书就的八个大字——
——不负百姓,不负河山!
傲然铁骨,血色淋漓!
那个时候,段铭承年纪还小,只有五岁,只知道他父亲见到此信后在宫门伏地痛哭了一场,之后便起身踉跄回了家中,召了他兄长关起门来密议。
……想来,也就是那个时候,他父亲才终于下定决心,不能再这样坐视下去!
为人君者,肩负的是黎民百姓!又焉能无道至此!
既然德不配位,那便……能者居之!
段铭承缓缓透出一口长气,卫家……
他试着想象卫邑萧的模样,脑海之中却不经意浮现出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形和一双粲若星辰的剔透眼瞳。
明明只是一个尚未及笄的髫龄少女,却用她细弱的双肩顶住了穷凶极恶的凶犯,和敲骨吸髓般的家人。
面对凶徒时有勇有谋进退得当,面对无情家人之时又能挺直脊梁不卑不亢。
卫家风骨,可见一斑。
他幼时不曾有机会见过卫家人,长大后边关战事始终胶着,卫家人也同样抽身乏术,迄今为止他对卫家人的认知,除了父兄口中的赞誉之外,只有那一句振聋发聩的【不负百姓,不负河山!】
如今,还可以再加上那位即便身处逆境,也绝不低头乞怜的纪姑娘……
……边关烽火狼烟终年不熄,也不知他那封书信是否平安送至卫家人手中……
不由自主的走神了片刻之后,段铭承终于收回了思绪。
现今的重中之重,是尽快追回那笔军饷!这是他们这些在后方安享和平的人唯一能为边关将士做的事情!
段铭承将此次随他来了白海的飞羽卫们分成数组,严密监视城内知府府衙、宅邸,海港港口,兵器铺和水师大营这几处关键位置。
然而一连数日过去,竟是没有丝毫动静。
那冯四虽是有被暗处紧盯的飞羽卫们追寻到他有出城回过水师大营一次,却是空手去,空手回,并未有搬运刀兵。
连续数天的不眠不休却毫无进展,飞羽卫中都不乏有人心浮气躁起来,段铭承却依旧沉稳如昔。
——三十余把兵刃,数目不大不小,但若真想要交货的话,总不可能是凭空变出来,不论是取是送,他总会行动。
现如今,网已经做好,就只等他牵头搭线了。
终于,就在原定要交货的头一天傍晚,天色将将擦黑,盯守水师军营的飞羽卫密信回传——有一队兵卒抬着两口箱子溜出了驻地。
就在几乎同一时辰,冯四酒足饭饱之后,也晃晃悠悠的出了门。
段铭承悄无声息的缀了上去。
白海城因是港口城市,往来客商鱼龙混杂,为了便于管理,素来是有宵禁制度的,此时虽还未到宵禁的时刻,却也已经相差不远,因此街上行人已经不多,那冯四原本方向,段铭承还当他要出城前往港口,眼看前面距离城门已经不远,冯四却突兀的将身一转,又走了回来。
段铭承收敛气机隐在暗处,直到冯四一路走过他的藏身之处都丝毫不曾察觉。
等再跟了一刻,已近宵禁时分,街上开始有了巡街的府兵,而冯四的所行方向也愈发靠近知府的宅邸。
……果然是与这白海城知府有关。
段铭承一路缀在冯四身后,眼见他叩开了角门侧身没入,略等了一息,听见内中脚步远去,轻巧无声的绕着宅邸外墙转了半圈,刚选好了一个合适地点,却突然察觉一丝异样——
不对。
屏息的瞬间,心法运转,感知提到极限——有人在跟着他。
这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意思?
段铭承没有丝毫犹豫,气机锁定住目标方位的瞬间足下发力,身形宛若一道箭光无声的一个转折,几乎是刹那之间就将远远尾随在他身后的人逼到了角落。
为了不惊动巡夜的府兵,他手中唐刀并未出鞘,但劲力到处,宝刀既明锋锐无匹的气机透鞘而出,如同一道墨色的游龙,直奔‘黄雀’的檀中穴而去!
暗夜之中,那人似是吃了一惊,仓促闪避的同时不由发出了轻而短促的一声惊呼。
段铭承一愣,唐刀既明在命中的刹那硬生生收了势——
“怎么是你?”
段铭承音色极低的问道,却不等回答就一把捂住来人的嘴。
“嘘。”
他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整个人几乎同夜色融为一体,只有一缕温热的气息极轻的拂过来人耳畔——
“纪姑娘,噤声。”
第44章 密谋
“谁?什么人在那里!”
纪清歌那下意识的一声短促惊呼声音并不大,但适才刚刚经过此处的巡夜兵卒尚未走远,那隐约的声响还是惊动了他们。
耳中敏锐的捕捉到纷杂的脚步声渐渐逼近,段铭承单臂将她纤细的腰肢一圈,一纵身就轻巧无声的越过了院墙。
纪清歌自从片刻前被他示意噤声,就十分配合的气息内敛默不作声,心法默运之下,段铭承只觉得手中仿佛托的不是个人体,而是一片轻巧的羽毛,虽是挟了一人,竟一点吃重的感觉都没有。
等那一队兵卒循声而返的时候,此处哪有人在?分明是寂静平常的夜晚街道罢了。
纪清歌被段铭承单手扣住腰肢,几乎是只能形同依偎一般的靠在他身前,沉稳而又陌生的气息笼罩全身。
到底是个年轻女子,心底微微感到一丝异样,幸好夜色掩盖了她微红的耳尖,隔着院墙听见外面兵卒远去了,便就想要退开距离,但圈住她腰身的手臂不仅没有放开,反而还又收紧了一些,纪清歌臻首微抬,目光中带着疑问望向段铭承。
段铭承看她几乎写在脸上的疑问,只勾了勾嘴角,并不做声,手臂却又紧了一下示意她不要乱动。
纪清歌只好再一次老实了下来,她在女子中身材算是苗条高挑的,但相比于段铭承,依旧只能到他肩膀,此刻这样一副依偎在他胸前的姿势,纪清歌甚至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
略等了数息,墙外再一次传来声响,适才那队兵卒竟然还杀了个回马枪,一墙之隔的墙内,两人身影隐在黑暗之中,气机收束之下,完美的与夜色融为一体,根本让人察觉不到近处竟然有着两个大活人。
“怪了,刚刚难道听错了?”
“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还说不是听错?”
外面的人声嘟嘟囔囔的相互抱怨着渐行渐远,这次纪清歌学了乖,稳着气息静默如初。
夜风之中,缠绕在鼻端的只有段铭承身上隐约的一丝松木般的清冷气息,味道极淡,也就如今她这副几乎是鼻尖贴在他胸口的模样才勉强嗅到一点。
纪清歌耳尖愈发嫣红。
再等过片刻,段铭承凝神感知的范围内始终不再有陌生气机出现,他终于松开了怀中那段纤细柔软的腰身。
“纪姑娘。”虽然终于开了口,音色却仍旧极轻,不仔细听甚至会漏掉出口的话音:“你为何会在此?”
纪清歌无声的从他怀中退开一步,同样轻声的答道:“我适才远远看到恩公的背影,心中觉得相似,又有些不敢确定,这才跟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