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裴元鸿不想听他说出什么惊人之语,只能扔出一包糖,沐青霖果然就不再去碰酒坛,自顾打开纸包摸出一颗粽子糖进了口。
将酒坛子拎到了自己这边,裴元鸿自己独酌了起来。
深沉的夜色之下,两人相对而坐,一个吃糖,一个饮酒,夜风悄静,不知不觉间,裴元鸿已是又几碗甜酒入了腹。
醉意重新漫上脑海,裴元鸿眯着眼瞳打量着一颗一颗慢条斯理吃糖的人,半晌才长出口气:“你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出家修道?”
沐青霖纳罕的抬眼瞥过来:“谁说我出家了?”
“你……”裴元鸿顿住。
“寄名的罢了。”沐青霖无所谓的摆摆手:“反正玄微真人这名号也不难听,叫就叫了。”
“衡渊散人不是你师父?”
沐青霖嗤了一声:“他一个老滑头,凭什么当我师父?”
“可你……”裴元鸿彻底怔住。
以他这几年对于沐青霖的了解,这位玄微真人可谓是深不可测,本来他竟然会成为灵犀观的寄名弟子这件事就已经让裴元鸿有些好奇,可……现如今他竟然说,不是?
不是的话又为什么会成了灵犀观收录在册的玄微真人?
而且……不管究竟是正统弟子还是寄名弟子,他都不该称呼衡渊是老滑头。
纪清歌也是灵犀观的寄名弟子,但那姑娘对于灵犀观从来都是真心当做师门看待,提起师父玄碧真人的时候更是敬奉有加,可眼前的这位,对于自己挂了弟子之名的师尊,竟是连口头的尊敬都没有。
裴元鸿手中酒碗定住半天,直到沐青霖抬眼望过来:“想知道?”
“你肯说?”
沐青霖呲了呲牙:“我初到此处的时候,偶然遇到了那个老滑头,被他缠住不放,后来我烦得不行,就和他打了个赌,结果……”
“你赌输了?”
“没有!”沐青霖没好气的哼了一声:“是那老滑头太厚颜无耻了。”
裴元鸿完全不信!
沐青霖又吃了颗糖,“当时正是天降甘霖,我为了让他别再烦人,就让他说出方圆一里之内一共落下了多少雨滴,答上来了,我就点头做他弟子,答不上来,给老子有多远滚多远。”
……这种出题,怎么可能答得上来?
裴元鸿听得呆住。
“他确实没答上来。”沐青霖含着糖,忿忿的敲了下青石:“所以他信口胡说了一个数字,然后就信誓旦旦非说那是正确答案。”
裴元鸿呆住半晌,大笑起来。
“你……活该!”他笑得碗都端不稳,澄亮的酒液泼洒了一片。
“嘁……我那时初来,也没想到一个修道的能这么厚脸皮。”沐青霖悻悻的两口就嚼碎了口中的糖块:“不过这人倒也有点趣味。”
……否则衡渊若是跟净和那老秃驴似得那么无趣,他也不会最终点了头。
……还不是看在他虽然无耻却无耻得有趣的份上么。
短暂的静谧过后,裴元鸿又好奇起来:“你既然不承认是出家人,为什么肯教元贞县主?”
“小歌儿啊……”沐青霖瞥了一眼裴元鸿:“探我话?还有糖吗?”
裴元鸿又拍出一个纸包。
“我那时没太留心,所以不小心带偏了她的命数罢了。”沐青霖口中说着惊人之语,神色却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后来发现是她这个小丫头,啧,也罢了,多少也算是我的因果,小丫头虽然笨,却挺乖的不招人讨厌,赔她一世安稳便是了。”
“你……”裴元鸿愕然良久,终于回过神来,一口气喝干了碗中的酒,又去拎酒坛:“不想说就闭嘴,别胡说八道。”
沐青霖翻了个白眼。
“你知道的,我不信鬼神。”裴元鸿重新斟了一碗酒:“所以你的胡话我就当没听到,也别再跟我说你不是人……”
沐青霖大怒:“你才不是人!”
“那你是人?”
“人者见人。”
裴元鸿想了一下才明白过来这是在骂人。
“啧——”
“嘁——”
“别说了,吃糖吧。”裴元鸿无奈,又拍出一个纸包,沐青霖果然就闭了嘴。
这一坛子酒,沐青霖入口的统共也并没有太多,大部分都是被裴元鸿拿糖给换走,最终进了他自己的肚子,喝到最后,眼前的光影已经迷离缭乱,裴元鸿眯着眼瞳盯着对面老神在在吃糖的人:“民间传说中,灶王爷就爱吃糖。”
沐青霖鄙视的翻了个白眼:“这你也信?”
……刚还说不信鬼神呢,转脸就扯上灶王爷了。
裴元鸿醉醺醺的呵了一声:“也是……罢了。”
“若是县主问起你,我要如何答复?”
“该怎么说就怎么说。”沐青霖打了个哈欠:“我不过是去了别处,又不是去死,有什么说不得的。”
裴元鸿轻轻出了口气,抬手再去拎酒坛的时候,才发现里面已经空了,此时天色已经微明,山巅之上,晨风是沁脾的清新,裴元鸿静默半晌,终于摇摇晃晃的立起身来。
“你做什么去?”沐青霖疑惑的望着。
……醉成这个德行,是准备干吗?借酒装疯?
“下……下山。”裴元鸿饮了几乎一坛子烈酒,坐着的时候尚还不觉得,等到起了身,却是整个人都晃得厉害,他却也不管,踉跄的迈开步:“不……不看你飞……飞升。”
……还真是借酒装疯。
沐青霖没好气的起身一把扯住裴元鸿一拽,裴元鸿本就立足不稳,一下又坐了回来,只不过此时是背对着,脊背在青石上撞出一声闷响,直把这俊秀昳丽的年青人撞得嘶了一声。
“蠢货!”沐青霖嗤了一声,迈步之前不忘收走那几包糖,绕过青石站在醉眼朦胧的裴元鸿跟前,俯视着这个容貌愈发出尘的年青人。
“撒什么酒疯?滚下山去摔死了指望我给你收尸?”
裴元鸿原本还想挣扎起身,奈何一坛子都是烈酒,实在已经力不从心,尝试无果之后也就安静了下来,坐在青草地上,后背倚着大青石,整个人瘫得毫无形象,瞪着眼睛发呆。
沐青霖垂眸看他一时,冷冷的嗤了一声,转身不慌不忙的沿着山路一步步迈出了他的视线。
头顶原本璀璨一片的星空如今已经黯淡无光,天边晨曦微微跃出一线,裴元鸿仰着头痴迷的看了半晌,再转头去看人的时候,山路上已经连沐青霖的影子都看不见了。
……罢了。
裴元鸿合了眼,酒意醺然之中,昏昏沉沉的睡了过去。
斗转星移,时移世易,裴元鸿始终没有正式出家,但随着他在中原大地上走走停停,竟渐渐也不知从谁人口中传出了个清玄散人的名号来。
初期听闻这个名号的时候裴元鸿还会解释一番,自己并非出家人,不过是学了几分皮毛罢了,而随着沐青霖传他的那些东西被他日渐修习得愈发高深精妙,他的解释便就不再管用,裴元鸿索性不再辩解,算是默认了这个清玄散人的道家称号。
尽管他最终也没有正经拜过师,但他并不否认自己是师承沐青霖的传授,所以灵犀观每三年一度的罗天大醮的时候便会邀他赴会,一来二去的,竟也算是挂名在了灵犀观做了一名散修。
后来云游之时,因缘际会拣了一个不会说话的小乞儿,取名无韵,收养在身边做了一名小道童。
然而任凭他踏过了无数山河,甚至去到过海外国度,沐青霖就如同消失了一般,再也没有任何蛛丝马迹,时间愈久,裴元鸿倒是彻底淡然了下来,如今对于他而言,走过的各处风情迥异的地区和国度已经成了更为有趣的事,一次偶然,他启程时将大半本未完的行程杂记遗落在客栈中,恰巧客栈掌柜识得字,乍一翻阅便如获至宝,很快,清玄散人的游记便风靡了大江南北,尽管只是半本,也依然成了脍炙人口的传世之作。
而真正让清玄散人这个名号彻底传遍神州大地的,是承平十四年间,裴元鸿恰巧身在蜀中,夜半时分毫不客气的敲响了当地知府门前的鸣冤鼓,等把知府敲得升了堂,裴元鸿一语惊人,言称十日之内此地将有地动,异常强硬的要求知府马上知会百姓组织疏散撤离。
知府被他一语惊得呆在当场,刚想问个仔细,裴元鸿已是转身就走,差役竟没能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