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清歌却没有注意他,从今日进宫伊始,她心中就始终觉得不安。
那是一种山雨欲来的感觉,强烈到让她难以忽视。
但入宫至今,她都还未能察觉有什么不妥的地方,可……就实在是……太平静了些。
随着天色渐暗,帝京之中一年一度的舞灯献礼即将开始,有太监一溜小跑的前来通传,皇帝陛下在东华门上请皇后娘娘及众位命妇一同赏灯,季晚彤这才扶着宫女的手站起身来:“走吧,本宫听礼部的人说今年弄得不同往年,看看他们有什么新鲜的去。”
而几乎就在与此同时,皇宫西侧的宫门处两名守门的禁军打着哈欠拦住一名身着六品官服的人:“没有令牌,不能入宫!”
“两位,我是工部营缮清吏司的郎中,负责布置花灯的。”来者面带焦急,拱手道:“今年宫内的花灯布置还短了两处,再不补齐就来不及了。”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布置花灯?早做什么去了?”禁军皱眉道,仔细打量了眼前这位不起眼的六品官一眼,脸色倒是放缓了几分:“哦,孟大人?宫内的灯不是向来归内务府管的吗?怎的栽派到你们工部的头上了?”
立在门口等着进宫的,正是工部官员孟思诚,原本禁军也不认得他是谁,实在是一整条金水河先是借调了禁军破冰,结果刚过了一日又要重新化冻,一来一去折腾得禁军都对工部的人有了印象,加上昨儿个孟思诚为了化冰,带着人拉着油毡在禁宫门口金水河边转圈忙活了足足一整天,如今见面竟也成了熟面孔。
“早先因为金水河化冰给耽搁了时间,这实在已经是紧赶慢赶了。”孟思诚苦笑:“因为这个娄子,我们昨儿个也有央了内务府的人一起帮忙,勉强算是补救了过来,结果竟因此耽搁了一连串的差事,若是要因我们让内务府吃了挂落那怎么成?这不就紧赶着送了过来,不过就是赶紧在缺失的地方放好点亮罢了,好在不费事,统共不要半个时辰也就完活了。”
“成吧,弄好了赶紧出来,别往别处乱跑。”这是货真价实的朝廷官员,禁军也就不愿为难人,反正宫内也还有禁军巡视,真要往后宫跑也不可能,只问了一句要去安放花灯的位置是在哪,就一挥手放了行。
孟思诚连声应是,领着身后抬着数架走马灯的差役们一溜烟的迈入了禁宫之中。
明明是首次迈入禁宫,但孟思诚却似乎熟门熟路一般,带着身后数名孔武有力的差役兜兜转转便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夹道内。
此刻天色已暗,这一处夹道是通慎刑司和永巷的小路,本就偏僻的道路如今半隐在夜色之下,显得阴森而又孤寂。
孟思诚带人进入的时候没有半个人留意到,而片刻之后,从巷口转出的,却是一队衣甲鲜明的禁军,悬着佩刀,系着腰牌,大摇大摆的在禁宫之中巡视了起来。
与禁宫只隔着一条金水河的朱雀街的酒楼之内,颜时谨凭窗而立,窗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和如同星海一般闪烁明灭的万家灯火组成了一副难以描摹的画卷,其上画的,是中原大地,是一代王朝,是黎民百姓,也是与前周时期大相径庭的生机和活力。
这是前周的时候早就不复存在的景象,曾经破碎的山河,凋敝的民生,经过了十数年的休养生息,就如同萌发了新芽的朽木一样,逐渐焕发了生机。
这一刻,就连颜时谨心中也终于承认,段家,确实堪为人君。
可惜……他们的帝位,得来却不正……
颜时谨低叹一声,然而还未等他叹息的尾音消散,他所处的这一件雅室房门却突兀的被人叩出三声脆响。
随后,不等他开口,房门便被人推了开来。
颜时谨心中悚然一惊,转身之后双目定定望着来人:“你……”
闯入的人却只对他的惊讶报以一笑:“颜老大人,久仰盛名,今日初见,还请……多指教了。”
颜时谨凝目片刻,缓缓出了口气,摇头道:“并非初见,你幼时老朽便曾见过你。”
“哦?”那人却只不在意的笑笑:“那想是时日太久了吧?”
颜时谨坦然的颔首:“确实很久了。”
段铭承淡然的耸了耸肩:“所以本王不记得了。”
第227章
禁宫东华门因为正对朱雀长街,所以也叫凌光门,门楼修得高大巍峨,与长街尽头只隔着金水河上三座并排的白玉拱桥,再向前就不是百姓可以踏足的地方。
每年元宵之际圣人天子都会在此观灯,算是与民同乐,而此时在夜幕之下,一整条朱雀街已经灯火璀璨,民间自发布置的各色花灯,加上礼部工部协力安放的各色彩灯将这一条笔直的长街点缀得华美非凡。
明灯本就是夜幕之下最闪耀的珠宝,此时放眼望去,帝京之内家家户户张灯结彩,将这一座凡间的王城装饰得如同攒了无数颗明珠与星火的冠冕,绚丽辉煌的点缀在苍茫沃土上。
明黄华盖之下,建帝段铭启负手而立,看着眼前这一副壮美的画卷,心中却并没有太多兴奋。
从他小弟发来的密信之中,段铭启已经得知了隐在幕后操纵这一切的人竟然极有可能是那那位前朝的大儒颜时谨。
那位前朝大儒,学识确实可称泰山北斗,否则段铭启不会动了心思想请他出山给太子段泽之任太傅。
可段铭启却无论如何都没想到,这位在前朝时期就以学识渊博和胸襟著称的鸿儒,竟然至今都还视他们段家为仇寇!
似颜时谨这般胸有丘壑之人,难道在他心里,他和父亲段熙文两代人呕心沥血的让黎民百姓安居乐业的成果,竟然都比不上一个前周裴氏?
段铭启眼底带着一抹隐藏极深的嘲讽——鸿儒又是如何?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
百姓安居,社稷清明,种种这些竟比不上一个已经覆灭了的昏聩王朝在他心里的分量,这位鸿儒忠的,说到底也不过就是一个已经死透了的前周亡魂。
就连前周遗留下来的最后一位流着裴氏血脉的人,都直言不讳前周还是亡了更好,而颜时谨却竟试图复辟那样一个腐朽得令人作呕的王朝。
段铭启心中说不出究竟是愤怒还是荒唐得可笑,不过事已至此,深究无益,身后熟悉的脚步声由远而近,段铭启露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转身看向了正扶着宫女的手,小心翼翼拾阶而上的皇后季晚彤。
“梓潼。”段铭启上前两步亲自伸出手,季晚彤望着这个当初嫁他的时候再想不到未来竟会成为一国之君的男人,眼中由衷的泛出笑意,轻轻将手放入了那暖热的掌心。
季晚彤如今身怀六甲,人也显得珠圆玉润了几分,段铭启小心的扶住她的小臂,直到季晚彤稳稳的站上了最后一级阶梯,两人这才相视一笑。
“陛下万安。”季晚彤带着身后一串的命妇请了圣安,这才笑道:“听闻今年与往年不同,陛下可知等下有什么精彩节目?”
“礼部和工部准备的,朕也在等着瞧新鲜。”段铭启微笑,目光掠过季晚彤身后一众命妇的时候,在纪清歌身上停留了一瞬,目光平和的冲她微微颔首,“梓潼与朕一同观赏便就知了。”
话音刚落,就如同是言出法随一般,门楼正对着的朱雀长街彼端已是鼓乐齐鸣,随着一阵激昂的鼓声响起,舞狮舞龙的队伍便从长街彼端向着此处一路载歌载舞的由远而近。
沿途经过的长街两侧,早早就水泄不通的挤满了观灯的百姓,不论是街边还是楼台上,随着队伍的行进,喝彩声欢呼声响成一片。
而就在这欢腾喜庆的节日气氛中,与圣驾所在的凌光门仅隔着一条金水河的醉仙庐酒楼三层,颜时谨正定定望着自己面前这个死而复生的故人之子,神情中的震惊错愕一闪而过,最终怅然的低叹了一声之后,便归于了平静。
段铭承起身来到雅间的窗前推开窗棂,外面正对着的,就是朱雀长街,热闹喧嚣的人声和鼓乐之声顿时涌入了这一间精致的包厢。
“今日盛会,颜老大人,不观赏一二吗?”
颜时谨颤巍巍的站起身来:“老朽确是要看上一看的。”一旁跟着颜时谨同来的小厮有些胆怯的想要上前搀扶,却被随行的两名飞羽卫面色森寒的拦住去路,这小厮年纪不大,没见过这等场面,顿时嗫嚅着不敢再上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