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边侍女匆匆而去,片刻便就回转,恭声道:“回姑娘话,纪姑娘在湖畔抚琴。”
还在抚琴?纪清歌心头微沉,从她踏入琉华院,耳边就一直似有如无的萦绕着隐约的琴音,琉华院阔大,又临水,琴声杂着周遭花木萧萧之声低低回荡,不用心法仔细聆听的话,竟还有些难以断定音色的方位。
可若是抚琴,从她进门到现在也足有两刻,还没抚完?
心中想着,目光在燕锦薇不怀好意的脸上一转,纪清歌直接起了身:“无需麻烦,请燕姑娘直接领我去便是——殿下请容我暂且告退。”
她们两人的对话阿丽娜只听明白了一半,倒是听懂了现在这个皇帝弟弟的女人想要去找人,阿丽娜索性自己也起了身:“陪你,一起。”边说边兴冲冲的挽起了纪清歌手臂,让她原本想要婉拒都没能出口。
阿丽娜却丝毫不觉得自己这样自来熟的举动有哪里不妥,本来她来赴宴就是因为大长公主府的侍女前去邀请的时候说了元贞县主也会来她才应了的,否则她一个西域公主,在中原又没有什么熟人,甚至连语言都不怎么通,这种花宴无非就是各家贵女没事凑起来闲磕牙,她一则听不太懂,二则又对她们说的那些后宅趣事一头雾水,根本一点兴趣都没有。
今日来了赴宴本来就是想见见这个当日在寿宴上英姿飒爽的皇帝弟弟的女人,结果等她来了大半日纪清歌都没到场,言语不通的王女连想找人说话都吃力,心里原本已经生了不满准备动身走人了的,如今好容易见了纪清歌便不肯再放,恨不得她去到何处她便跟去何处。
阿丽娜的一腔热忱让纪清歌不好推拒,只得道:“殿下随意就好,燕姑娘,请带路。”
燕锦薇目光冷冷的在纪清歌身上一转,又看了看这番国王女,倒是并没有试图拒绝,只轻嗤了一声,冲那侍女喝道:“带路。”
周围三三两两凑做了堆的姑娘们眼睁睁看着纪清歌被番国王女一脸热情的拉入自己的位置,没过一会,又挽着手离席而去,有几个贵女百无聊赖中竟然也兴致勃勃的跟了上来。
有人还不忘笑吟吟的招呼柳初蝶:“柳姑娘,不与县主同行么?”
“自然。”柳初蝶深吸口气,脸上挤出笑容,尽量无事人似得迈开了脚步。
有了人领头,其余人看到前头燕锦薇这个主人家领路,龟兹王女和元贞县主两人紧跟身后,末尾还迤迤逦逦的跟了一众姑娘,有的不明就里,有的又是想凑个热闹,等她们一行到达湖畔的时候,竟也陆陆续续跟了不少人。
大长公主段熙敏不论私下与段氏兄弟两人究竟感情如何,到底还是有一个皇室宗亲的名头,且还是宗室之中辈分最高的人,雍王段熙和虽然和她同辈,但却是段家的庶支,天然还是矮上一层,所以这一处琉华院当初规划修建的时候,段熙敏是毫不客气的圈了一大片的镜湖区域划归到了自己名下私产之中,别院的围墙十分巧妙的向着湖水深处延伸,然后渐渐没于水下,半开放式的庭院结构别出心裁,没了围墙的阻隔,更是让人可以将大片的湖光山色一览无余。
这样的景色和布局构造在帝京权贵之中也是独一份,此时天色已经渐暗,斜阳余晖的映照之下,湖畔有别院中的下仆正一盏盏的点亮形态各异的河灯往湖中放,一侧水畔停泊的画舫上更是彩灯高照,辉煌灯火倒映着湖水美不胜收,不仅仅是女客,就连男宾一侧也有不少人在此流连赏景。
越是临近水畔,深秋时分湖水近处弥漫的寒意也就愈加浓重,而似乎是有意避免炭盆暖炉中的烟气会冲克了水气的缘故,湖畔近处也并没有放置这些,纪清歌一路行来明显感觉周遭温度变化明显,寒意夹杂着水气已经有了几分初冬的沁骨之感。
而就在湖畔四面透风的凉亭中,却竟陈设着一张条案,纪文雪一身轻纱正在抚琴。
凉亭是建在水中,只有阶梯与岸上相连,亭外便是波光粼粼,映照着点点繁星一般的河灯,又有不远处画舫的灯火辉映,场面是极好看,纪文雪雪白纱裙,轻风拂过,轻纱衣袖和裙摆翻飞出层层浪花一般的涟漪,飘袅若仙,如果不是她冻得脸色青白,一双眼肿得如同核桃的话,就当真可以入画了。
这样深秋的季节,寒意已经浓重,有个别怕冷的姑娘出行的时候都要备上暖裘披风,天色已近傍晚,这一处又是水畔,寒意夹杂水气四处充斥,纪文雪冻得全身都发颤,双手更是僵硬无比,哪里还能抚什么琴?
纪清歌从远远望到亭子再到她走近此处,也不过短短半刻,亭中的琴声已经又错了好几个音。
再又一次接连勾错了两根弦之后,她身旁侍立的一位公主府的侍女手中藤条‘啪’的一声就抽到了纪文雪的手腕上,只听声音也知道用力不轻,纪文雪全身都是一哆嗦,却不敢呼痛出声,只听那侍女冷着腔调一板一眼的说道:“错了,重弹!”
这样的场面让纪清歌当即就冷下了脸色:“燕姑娘,请放人!”
第200章
她们一行的来到让原本就在湖畔赏景的人纷纷都望了过来,此处是直面镜湖,视野开阔,又有大长公主府的精心布置,如今粼粼波光配上各色灯火极是好看,就连男宾的一侧都有不少人出了垂花门隔开的内院在此逗留的。
他们不是没看见纪文雪一身单薄纱衣在此被逼着弹琴,但这些官宦权贵家的子弟却并不知道她是谁。
帝京之中不少人家设宴的时候会安排自家舞姬助兴,或是去教坊司中请艺伎本就不是什么稀罕事,端看宴席的清雅程度和设宴的目的,不说请淸倌儿的司空见惯,就连请楼子里当红的姐儿们的都有,宴完宾客,直接就可以伺候宾客留宿。
纪文雪在淮安的时候是首富的掌珠,但在帝京之中却无人知道她是谁。
就算知道也一样。
一个商户女罢了,有钱也还是商户,又不像纪清歌那样,有一个为官做宰的外家,如今纪家一朝败落,祖母和亲娘都已经论罪处死,亲爹已经发配,就连兄长都入了狱,论理来说她根本不可能在官宦人家的宴请中出现才是。
是以,即便是有人心中纳闷怎的今日公主府要安排这么一个不论是操琴还是舞技都平平无奇的姬人,却也没人当真开口过问。
不论是外边请来的艺伎惹了主人家不快受到惩处,还是主人家自己豢养的姬人因错受罚,都跟赴宴的宾客没丝毫关系,来者是客,只随主便就是了。
根本无人过问的情况下,纪文雪已经在这里弹了整整一个下午。
她今日好端端在纪家京中的宅邸里莫名就被几个壮汉强闯门户硬生生拽着她塞进马车,这个还未满十五岁的姑娘心里早就吓慌了,但她除了啼哭,竟是什么办法都没有,一路直哭到琉华院,被人推搡着见到燕锦薇,她这才知道这里是大长公主府的别院。
如今的纪文雪经历了纪家的剧变,早已经战战兢兢,原本在淮安的时候从小养出的骄矜傲气早就已经丝毫不剩,娘亲祖母都被判了死罪,爹爹披枷带锁的发配漠北,原本还有一个纪文栢,虽然同龄,但好歹是个兄长的名分,又是男丁,总也还能给她作为主心骨,但却在两个月前也被抓进了大牢里。
纪文雪每日里食不下咽,惶惶不可终日,连人都瘦了一大圈,神情之中再也不复当初的明媚飞扬。
亲人的接连入狱,纪家的一朝倒塌,彻底摧毁了这个女孩所有的精神和勇气。
她被人掳上马车就已经吓破了胆,见到燕锦薇的时候,只听说这是大长公主的嫡女,被人按着下跪磕头,她居然连挣扎都不敢,瑟瑟发抖的磕了头,甚至都不敢开口问这个公主的女儿为何会寻自己的麻烦。
大长公主的女儿,那不就是皇亲国戚么?这样的天潢贵胄,无端端找上自己究竟是为了什么?难道是为了兄长纪文栢牵扯的行刺之事而来?
纪文雪心中怕到了极点,她已经没了父母双亲和祖母,她不能再没了兄长。
她从家中被拽上马车的时候身上的衣裳只是家常,更没有斗篷披风这类,如今马车上颠簸一路已经有些发冷,跪在地上只觉得寒气一阵阵顺着膝盖往上钻,她却连动都不敢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