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说话,似乎已经被整件事刺激到失语。
庆姐儿的目光渐渐变得遗憾,最终又变成欣喜,手从江汨罗掌心里掉下的那一刻,她说了两个字:“深……哥……”
陈深,江夙生潜伏做卧底时的化名,杜海棠认识他的时候,他叫这个名字,之后一生,不管她清醒还是犯病,他永远都是这个名字。
床头的仪器尖叫着发出警报,心电图拉成了一条直线,门外有人冲进来,江汨罗被拉开,站在角落里,瑟缩着,看他们一下又一下的给她做心肺复苏。
她又想起那天晚上的月色,沈延卿弯腰指点着学生的动作,跪地急救的时候,要双腿分开与肩同宽……
那是她现在能想起的最好的时候,安全,平静,该死的真相还没有在眼前铺开。
出于人道主义抢救了半个小时,医生宣布了死亡时间,对她说节哀,然后说可以办死亡手续了。
江汨罗怔怔看着面前的一切,从进来到结束,短短的十来分钟,仓促又凌乱,她不知道该怎么去反应。
庆姐儿没了,不,是杜海棠,她的母亲没了……
“小小姐,董事长让我来接您去见他。”眼前突然又站了一个人,神色憔悴,态度恭谨。
是陈秘书,杜明最信任的助手。
“去吧,这里有我处理。”丹姐的声音随后传来,意外的多了一点温度,似叹息,又似怜悯。
出门前辛姨给的叮嘱已经被江汨罗忘到脑后,或者说,她根本就记住过,只能毫无主意的被陈秘书带来的保镖夹持着走出病房,下楼,又上车。
仿佛面无表情的提线木偶。
尽管天气寒冷,又下过一场雨夹雪,地面湿漉漉的,车子还是开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杜氏。
今天的杜氏很安静,安静到近乎于诡异,前台一个人都没有,也没有开灯,有些昏暗,走路的回声被放大到在人心里不停盘旋。
江汨罗上到顶层,这里是杜明的办公区,她看见何固熙站在窗边抽烟,转身过来看见他来了,就把烟在窗台上用力一碾,火星瞬间就灭了。
空气里回荡着烟味,“你来了。”
声音冷淡,似乎从前的亲近只是假象,又或者那就是他装的,谁知道呢,除了他自己。
下车时被冷风一激,江汨罗已经有点回过神来了,见了他,第一反应不是告诉他庆姐儿就是杜海棠,反而想问黄闵柔怎么样了。
但她终究什么都没说,只是眨眨眼,顺从的在陈秘书的带领下走向杜明的办公室。
和何固熙擦肩而过的瞬间,她听见他低声说:“她让你注意安全。”
她一愣,不知道他说的她是谁,等见到杜明身边面色冷峻的警惕非常的保镖时,才忽然明白,他说的应该是黄闵柔。
看样子何固熙已经被黄闵柔策反了,只是不知道策反的理由是什么。
“你们都出去,我有话跟小小姐说。”杜明的声音很平静,一点都不见悲伤,像是根本不知道庆姐儿已经去了。
他说完摆摆手,保镖便鱼贯而出,走在最后的那个又被他叫住,吩咐道:“让你们小何总十分钟后进来。”
厚重的红木雕花门关上,室内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了,但却让江汨罗觉得,比刚进门时更加逼仄压抑。
她嗫嚅着叫了他一声:“姥爷……”
“江小姐,其实我从未承认过你的身份。”杜明轻笑,目光仍旧和蔼慈爱,只是多了几分冷漠,“是庆姐儿想见你。”
“我为了她什么都可以做,即便知道你是只细犬,背后跟着猎人。来的时候就已经通知你们的人了罢?”
江汨罗听了脸色变得愈加苍白,却又并未觉得奇怪,甚至松了口气,原来他们都是在和对方虚与委蛇。
那也好,至少只论输赢,不谈辜负与否。
杜明坐在大班椅里,微微抬头看着她,“见过她了?知道真相了罢,她是你的母亲,生你的那个人。”
“你为什么一开始不告诉我!?”江汨罗这时忽然喊了起来,这是她一整天里说的第一句完整话。
她有些崩溃了,积压的情绪在杜明的话里猛烈的爆发,又在看见他平静的双眼时又被凝固住,委顿下来。
对于杜明,她一直是防备的,这种防备来自于对他的畏惧。
“为什么要告诉你,你是陈深的女儿。”杜明嗤笑一声,“你的确是庆姐儿生的,但你身上也留着那个叛徒的血,我只是让人弄死他,还不够。”
他恨江夙生,所以他要让他的女儿,与生母朝夕相见,却不能相认。
他想起那一天,庆姐儿被从疗养院接回来,突然告诉他:“我找到深哥了。”
他吓了一跳,觉得她在说胡话,带她去向医生确认,得知她突然康复了,还没来得及高兴,她就说要接女儿回家。
那时他才知道江汨罗就在她身边,命运真是个神奇又强大的东西,明明没有寻找过,却还是相遇了。
她又病了,刚刚摆脱精神病,就得了癌症,她求他让女儿回来,哪怕不告诉她真相也可以,他想了许久,终于答应,为的却是报复已经死透了的陈深。
江汨罗听他用轻描淡写的语气说起这些,觉得呼吸都喘不上来,心口闷闷的疼,突然有些迷茫。
她像条离水的鱼,不停的张口呼吸,却是在垂死挣扎。
她听见敲门声响起,杜明的目光从她脸上挪开,看向她身后,“进来罢。”
第一百一十六章
何固熙用力一推, 办公室重得能压死人的木门被推开,他透过缓慢打开的门,渐渐看清杜明的脸。
就像旧时光里的老照片能提供回忆, 他看着杜明, 就像看到了很多年前的那个小孩子,他曾经那么感激这位老人。
是他将自己从泥泞里抱出来,带到容城,给了他完全不一样的人生, 光鲜亮丽到他总是忘了自己曾经灰扑扑的出身,如果杜海棠没有出事, 如果他能永远都不知道亲生父母为什么而死, 就好了。
“你也来了。”杜明望着他轻笑,目光依旧和蔼, 同过去的每一天毫无区别。
何固熙突然觉得想哭,就像很多年前那个只有几岁的自己那样,可是他不敢, 因为再也没有人会温柔得像她。
“什么时候知道的,你父母的事?”杜明问道, 脸上适时出现了疑惑和好奇。
“......有几年了。”他闷闷的应。
江汨罗站在一边,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什么,面色苍白,整个人都笼罩着一层灰蒙蒙的气息。
杜明点点头,又笑,“谋定而后动,在有足够的能力将敌人一击毙命之前不要轻举妄动,无论多恨都不要让对方发现, 你十五岁时我教你的东西看来你学得很好,学以致用,不错。”
说着看了眼江汨罗,“阿罗到底不是在家教养长大的,不如你,要是没有这些事,杜氏交给你,我能死得瞑目。”
“你做得很好,很谨慎,如果不是庞文武突然反水,我还不知道他是你的人。”
最开始的突破口就在魅色内部,是庞文武都不用调查人员盘问就稀里哗啦什么都说完了,说不是有人授意的都没人信。
他说完笑了一声,有些自嘲,还有些自得和欣慰,可惜没有人接他的话,顿时就安静下来。
何固熙咬着牙根,拼命忍着心里汹涌的情绪,脸颊上的肌肉和额头上的青筋一齐跳动着,过了许久,他才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您、您为什么要那样做?”
“他们是替您做事的,没有任何错处,您为什么要......”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最后几个字,“派人杀死他们?”
江汨罗的头倏地抬起来,有些不可置信的看着他,原来真相是这样的么?他和自己竟然是一样的么?
“我还教过你一条,宁可错杀三千,不可错过一个。”
杜明十指交叉放在桌面上,目光从慈爱瞬间变得狠厉,透着漫无边际的威严,仿佛丛林中的头狼在盯着猎物。
“当年陈深千方百计取得了我们的信任,将我们的消息送给警方,我们当然要查,但却被他侥幸逃脱,警方已经找到我们,只能连夜跑路,你的父母已经找到,只有死人才不会泄露秘密,不是吗?”
“派出去的人没有直接送他们上路,啊,那几条细犬被训练得很好,既有野性,又能服从命令,被它们咬成重伤的人在深山野林里迷路,最后死了也只能查出是被狗咬的,要是没死,那就是他们运气好,听天由命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