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美利坚的土地上,是不可能知道他的。”东方人轻轻的说,“这张唱片……我竟然能听到这张唱片……”
“你买不到它的。”
“是的。”东方人看着丑陋的唱片,静心修补,致命破坏,“我找过我去的所有地方。”
“你找不到它的,它没有发行,这是最原始刻录的碟片。”店主人的声音里带有自豪和好奇,“他是谁?”
“如果我告诉你,这个钢琴师从来不存在呢?”东方人聆听着乐曲,“我没有说谎。”
“不,我不喜欢秘密。”店主人探出头,“快点,外国人,这个天才是谁?”
东方人笑了。
“的确,对于美国佬来说,这是个秘密。”
上一个世纪,海是红色的,是血的颜色。
然而,这才短短几年,一转眼新的世纪,千年最后的一百段时光。钢铁与巨石相撞的声音,一道道铁链放下水中,牢牢将巨轮固定在希望的岸边。这是一座水上城堡,漆黑漂亮的船身把上面和码头的人都变成蝼蚁——攒动的蝼蚁,慌乱爬动让人以为暴风雨将至。
满目狼藉。
梦想已经迫不及待下船去了,这里只有一个空空的铁壳子,豪华,空虚,残渣与垃圾,惨不忍睹。
康缪尼司特号到达它航行的终点,而不是航程。
她终于吐出了那一帮倒胃口的东西,吐了个干干净净。
乌里扬诺夫,老乌里扬咒骂着走进上流社会的大厅。哦,肮脏的手绢,被遗忘的雪茄,还有刺鼻的香水味道,混合着奢侈的香槟,意外的恶臭。他们那些红男绿女怎么忍受这里的?那他们何必要用白亚麻手绢捂住鼻孔,才能走过三等舱?
虚伪的泡沫,浮在表面的秽物。
他对这间富丽堂皇的房间只有一处怀有敬意,那架钢琴。
老乌里扬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一个婴儿,在钢琴上,睡得安稳,仿佛那是母亲的怀抱,而这艘康缪尼司特号是他特大的摇篮。
他是这艘船的孩子?
外面北风呼啸,十一月的严冬,只有一条毛毯包裹着赤裸的小东西,活泼的蹬着小腿——没见过这么细小的东西,老乌里扬害怕稍微抱得紧点,会把它们折下来。
我只是个秃头烧炭工啊,不走运的幸运儿!
“他真他妈是个奇迹!”煤灰和炉火的蒸汽房里,有人大声说,“谁是他的爹妈?”
“还用问吗?冬天睡了我们的康缪尼司特大小姐,于是有了这个种。”
“你知道船长头子说什么?他说这不可能,不可能,太荒谬了。”一个家伙学着船长沙哑的嗓音,“一定是哪个女人,想让他被上流人士收养。结果,哈哈哈,抱走他的是奶妈乌里扬!”
“滚蛋!”乌里扬把孩子连同篮子一起放在摇摆的飞轮上,那婴儿开始咯咯得笑。
“他叫什么?乌里扬二世?”
“伊万?”
“让你的伊万见鬼去吧,这艘船上至少有六个!”
乌里扬一把把铁锹插在煤堆里,指着,伸出粗壮的右手:“住口!住口,小子们!我唯一能比你们这些家伙强一点点的,就是我认识字!”一片轰声,“这孩子,他注定有他娘的一个不平凡的名字!我要叫他Союз Советских Социалистических Республик,那些沾沾自喜的法国人也必须叫他Union des Républiques socialistes soviétiques!”
“我们就叫他CCCP?”哄堂大笑,“多么简略的缩写!不用担心一个大浪舌头被咬断了。”
“喂,老乌里扬,我抗议!”一个毛头小伙子探出头,脸上煤灰乌亮,“我们亲爱的CCCP有个嚣张的老爹,北风都是给他开门的服务生,他怎么可以没有姓呢?”他的话引起不断的口哨声,“捡到他的今天,是星期三,就叫他星期三怎么样?”
“滚你妈的星期三!”老乌里扬吐了口唾沫,“行,你提供了个好点子!我知道,这世界会为了他而记住这一年,这一年因为他而注定与众不同!”
“所以,我要叫他1917!”
“妈的乌里扬你疯啦,1917,这是个数字!”
“现在是个人名。”
1917大少爷舒服的翻了一个身,在机械文明的轰鸣声中,甜甜的睡着了。
没有人为他进行洗礼,也没有人给他办种种手续——都是被官僚剥削的借口。1917有着暖金色的卷毛,和紫色的大眼睛。他的床是精致的吊床——船上怎么会缺少木工?若是天鹅绒不好找,精美雕花的木板简直是不值一钱的破烂。
老乌里扬教他阅读和书写,“你他娘的准备培养一个上流人士吗,锅炉工乌里扬!”每每听到这些话,老家伙会团起报纸狠狠砸过去。小家伙在拍着手大笑。
“他这辈子都不可能是个死鬼绅士!”
没有人怀疑这一点。
老乌里扬有个老习惯,每天撕掉一页日历,然后用来卷烟草。
他的日历永久的保存在1924年的深冬,老头子趴在桌子上,身下压着不知过期多久的报纸,他推推他,摇他,拍他光溜溜的头顶,都没有再听到老头跳起来大骂一声,把他像提小鸡一样抓住,扔回随海浪摇摆的小匣子里。
然后还不忘回答他的问题——“什么叫孤儿?我没有你就是孤儿吗?”
“孤个头,你害怕孤独吗,小男子汉?”
他会坚定的摇摇头,可是老乌里扬不可能再看到了。
他被洗刷干净,穿上小西装,和全是礼服的水手一起站在甲板上,还有一些在胸口划着十字架的陌生人。穿着黑衣的牧师在念着悼词,有人对着天空鸣枪。老乌里扬被装在精心织好的尸袋中,脚上拴着石头。
等到悼词结束,有力的水手扛起床板,立起来。
老乌里扬落下去,离开船,投入海的怀抱。
不认识的人群中间,有一声声呜咽。
却还有别的。
他想知道那是什么?没有人再会告诉他了,乌里扬已经不在了,可风中的是什么?在飘荡,在扣动着他身体里某个地方……
刺骨的风让眼泪还没有干掉的脸发疼,他顾不上这些,他想知道他听到的是什么。
这是什么?他抬头寻找,他在默默的问。
“Music。”
回答他的声音很轻柔,和那声音一样好听,却和那声音格格不入。
“Music……音乐……”他去看回答他的人。
是一名东方女性,长长的黑色头发,穿着奇异的服装,并不光彩夺目的女人。他总是在人群里寻找她,在看到水畔高举火炬的巨大女人像的时候,整艘船组成一部狂想曲,而他却看不懂她的音色。他找不到适合她的旋律,虽然她告诉他什么叫做音乐,可是他却发现她自己没有音乐。
她黑色的眼睛看着女神像,不是圆舞曲,不是协奏曲,不是欢快的波尔卡,是一种淡然的绝望,仿佛眼前不是新大陆,而是监牢,是奴隶庄园。
绝望是没有音乐的。
——这些,1917,小东西都不明白,他唯一记得的是他不能用旋律表现的美。
康缪尼司特号已经在茫茫大洋间往返了多少个来回,不太有人记得。他不是没见过陆地,只是在舱里远远看着,他的脚从来没有接触过干燥富饶的土地。
这个世界完全不知道他的存在,对的,没有一个组织,一个机构,一座教堂,一所学校,甚至一个监狱知道他的名字。他没有出生证明,没有生日,没有亲人。他就像是凭空幻想诞生出的孩子,是寒冬和康缪尼司特的儿子。
他7岁了。
他登上落满煤渣的楼梯,离开他熟悉的巨大蒸汽机。他推开漆着亮漆的大门,门上“No Entry!”的木牌被他的力气弄得有点歪,他走进了辉煌的灯火中。
这是头等舱。
墙壁上包裹着木板,雕刻不亚于他曾经的睡床——只是感觉不到木匠的热情。地上是猩红的地毯,踩上去有着奇怪的触感。已经入夜,走廊上精美的玻璃灯依然闪亮,像太阳的光。
他紫色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切,他从来不知道这艘船上会有这种地方,他做梦都不清楚的地方。
他走向走廊的尽头,略带透明的彩色玻璃挡住他的视线。
玻璃背后,是月光下的黑暗,是大厅。
那里,有他想要的东西。
这是康缪尼司特,妈妈,为他准备多年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