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是的,可是他有他的音乐,那是他灵魂的咆哮。
海啸一般的琴声终于在振聋发聩的和弦中结束,如同一场生与死的大战,怕死的孬种只听到音符就会双腿发颤。
康缪尼司特号沉默着。
大厅像是被美杜莎之盾扫过,只剩下座座神色各异的惊讶雕像。
汗水将钢琴师的头发浸成湿的,更加弯曲,贴在脸上,或者垂在空中。
高大的钢琴师站起来,人们依然呆滞的看着他,像是看着一位泰坦。大鼻子下面的嘴又向上弯曲,他露出他特有的憨厚笑容,略微发颤的手去拿还停留在琴箱上的汉堡。隔油纸有些松开,长长的一角伸出来。
他把这一角凑近琴弦。
大厅屏住呼吸。
纸角碰触了琴弦,向上微微一跳,又被引力拉回来。
灼热的琴弦,温度超过了纸的燃点,一点青色的火光在三角钢琴里闪过。
他抬起手。
一面沾有食用油的纸张燃烧更快了,他拿着它,展现给所有人看。
看他手里那一团燃烧的火焰。
他不慌不忙离开琴凳,走向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的挑战者。
他将那团火递到那人眼前,他看到那人本能的后退了一步,满脸不可思议的厌恶。
高大的钢琴师无声的笑了起来,俯视着比他矮小的挑战者——怕火的可怜虫。
“你留着吃吧,”他坏笑着说,“我吃不下蓝蓝路。”
他胳膊猛然向后甩,带有急速的风,燃着的纸包上火焰猛然加大一下,立刻熄灭了,只留下浓烈的烟味,以及飞扬在空中的一两片黑色灰烬。
还有失去包裹的汉堡。
上面带有芝麻的面包涨起来,像一个金色的乌龟壳。
他把汉堡举到和眼睛平齐,几乎蹭到对手翘起来的那撮头发,一松手,汉堡贴着Hero的鼻子落下来。对方没有伸手去接,汉堡直接落到地上,里面厚厚的沙拉酱溅到大理石地板上,也溅到对方乌黑锃亮的皮鞋上。
大厅里突然爆发激烈的掌声,所有人几乎都站起来。他们是看完戏剧鼓掌的观众,一场大戏结尾,无论悲剧还是喜剧,都会站起来,面带激动的神情,拼命鼓掌。上帝一般公平的观众。
在掌声里,高大的大男孩又露出孩子般开心的笑脸,他拍拍手,转过身,去人群里找他的朋友。他想看看他内敛的朋友此时是什么表情,他想看看他是不是也在开怀大笑,他都没见过他大笑呢……
他用紫色的眼睛寻找着。
可是,激动的人群向他涌过来,他再次让他们向他靠拢了,用钢琴,用音乐。
他看不到他的东方朋友,与欧罗巴人相比,他的朋友娇小得像一个孩子。
他看不到他。
着了迷的人们将他抬起来,像是罗马人民抬着他们的凯撒,他们想要狂欢。
钢琴师这次被他的听众们带动了,开心的他不再去找Yau,Yau会在他的身边——等到狂欢结束,他们还会在一起,到那时才是他们庆祝的时间。
不是吗?
大厅里呈现出泾渭分明的两端,一端是抬着他们的英雄的狂热者,他们旋转着,欢呼着,女人在鼓掌,男人在打着口哨。一端,是背对着和面对着庆祝现场的两个人。
失败者自然无法融入庆功宴会。
然而,东方人也无法融入,因为这不是他习惯的方式。
康缪尼司特号在南安普顿短暂停留的时候,Hero F. 琼斯下了船,返回他的国家。
大家目送他离开码头。钢琴师依然倚着船舷,饶有兴趣的看着。
他只说了一句。
“操他妈爵士乐。”
船舷上的扶手已经残破不堪,整个船体笼罩在令人窒息的暗红里面,像是遍布全身的伤疤。不会再有人凭栏远望,去看无尽的大海,或者去看码头上的人群。这是一种很微妙的感觉——当它涂上油漆,光亮体面的时候,你会放心的倚靠,抬着头,眼里都是美妙的风景;而当它裸露出它本质的东西,铁,还带有些许锈迹的时候,它就化为了一种恐怖,你甚至觉得哪怕是靠近它,那不祥的红中都会伸出手,将你拖拽住,从几层楼高的船舷上摔下去……
万劫不复。
已经彻底不耐烦的男人将地板踩得吱吱作响,牛仔抓着自己的头发,跺着脚。他现在想把那个矮小的东方疯子捆在一箱炸药上,又或者把他随便关到哪间全是垃圾的船舱里,让他听这该死的冷风叫一晚上!
“你是个棒透了的小说家!”他紧紧裹住自己的风衣,背对着跟出来的东方人大声咆哮。
“这不是传说,先生!”东方人的语气里也加入了一些恼火的音色。
西服牛仔停住脚步,转过头来,嘴角的皱纹都在抽搐。
“这里没有一个人!”他大吼。
东方人不耐烦的看了一下四周,然后对上怒吼的牛仔:“因为我们这么多人吵吵闹闹,像是在找一只水怪!任何有自尊心的人都不会出来。”
“快滚蛋!或者你希望我为你叫来辆警车?”牛仔走近一步,话语里充满威胁。
“请让我一个人去找他。”东方人抬头看着愤怒的人,“再给我一些时间。”
“很好,时间!”牛仔看看手表,“明天下午,这艘船注定会成为历史!而现在,你必须给我滚!已经下班了!”
东方人还想说什么,叹了口气,保持了沉默。
牛仔扔下他,怒气冲冲的走向扶梯。
“见鬼!你应该感谢那些信东正教的家伙!”他抱怨的声音还不断传来,“不然,休假!误工费!我们一定会法庭上见的!该死的东西!”
店主人觉得门要被砸破了,他抓起他的猎枪,走向前面的乐器店。
是前天那个东方人!
身穿睡衣的店主人心里诅咒了一句,这些思维诡异的东方人,你永远不知道他们黑色眼睛下面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打开店门,让一身寒气的东方人进来,又插上店门。
“谢谢你……”瘦小的东方人喘着粗气,他的脸颊都是红的,一进屋,他就扶着柜台,不停的咳嗽,“对不起……我知道太晚了……对不起……可是没时间了。”
“你要做什么?”店主人小心翼翼 的端着猎枪,没有靠近半夜的不速之客,“来要回你的笛子?”
出乎意料,东方人摇摇头,他努力平和着呼吸,仿佛吞了玻璃渣一样痛苦的样子。
“不,不是长笛。”他说,“是那张唱片。我想……”
黑洞洞的枪口抵住了他的脑袋,东方人愣了,睁大了黑色的眼睛。
“你要做什么?”他不解的问。
“骗子!你这个骗子!”店主咬着牙,“我终于识破你的骗术了!你这个可耻的骗子!”
东方人一脸茫然:“请你冷静一点,先生。我只是需要那张唱片……”
“如果我不在呢?今天是圣诞前夜!如果我妻子不是早就去世的话,我们去度假,我不在这个店里,你准备怎么样!”猎枪都气得发抖,“破门而入?入室盗窃?”
被问的人没有否认。
“你这个骗子!”东方人的沉默激怒了店主,“这一切,包括你那蹩脚的故事,都是一场骗术!对不对!”
“不是,当然不是!”
“住口!你给我闭嘴!”店主不听任何辩解,他紧紧握着手里的枪,“你从什么地方知道我有这张唱片,然后拿那把不值钱的笛子过来,让我把唱片拿出来,再听你编好的瞎话,对不对!你这个骗子!你从头到尾都只想骗这张唱片!还编了个怪诞的故事!”
“这是真的!”东方人急切的分辩,“他们明天就要炸掉康缪尼司特号,那艘船!他还在船上!我必须去找他,我去找了,他不愿出来。明天……”
“够了你这个骗子!收起你骗人的鬼话!”店主人厉声说,“这一定是哪位名家未发表的作品,一听这技法就知道!一辈子没踏足过陆地的人!够了!他没有上岸,那这唱片是怎么刻制的?你说!是什么公司?在船上刻制的?”他摇着手里的枪,手指没有离开扳机,“你说啊!这首曲子是什么时候录制的?它是写给谁的?你不是他的朋友吗?”
店主人一连串问题,却像一盆冷水一样,原本被当成骗子很激动的东方人垂下眼睛,皱着眉头。然后,他抬起头,黑色的眼睛不再看着抵在额头上的枪筒,而是注视着店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