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那时,悲歌为了替凉梦死挡下一箭,猛然跃起,本来两个人的重量踩在木桨上已是岌岌可危,凉梦死受悲歌这一跃,再落下时身子便沉了一沉,将木桨踩得低了一低,奈河之水,已漫了上来。凉梦死只觉脚上一湿,不过沾上了一点点奈河之水,却没想到,他被断剑所穿的脚,还可以更痛。他几乎不能支撑。可是,她还在河的那边,他还想,再见她一面。他从不知自己有着如此顽强的意志,竟撑着被腐蚀的身体,回到了众人之中。
醉生又急又痛,想要将凉梦死的鞋子完全割开,替他擦擦脚,凉梦死额上豆大的汗珠滚滚而下,神色痛楚,却还是勉强冲醉生笑了一笑,他伸出手,似是想要握住醉生的手阻止她,却像是想到了什么,黯然收回了手,只是道:“没……用的,奈河之水……一旦沾上,便只……有……粉身碎骨……”
醉生不信,她求助似的望向薄愿醒,期盼他口中能说个不字,薄愿醒黯然移开目光,不忍和她对视,低声道:“活物入河,化为灰烬。从无例外。”何况,凉梦死胸口已受了诗宰一枪,他身受两处致命伤,那是再无活命的可能了!
醉生道:“阿凉他不过是脚上沾上了一点河水,我把他的脚擦干净,只要能保住他的性命,我们不要脚了,也不行么?”
薄愿醒只觉接下来的话要讲出来直是艰难无比,他一向巧舌如簧,此刻嗓子却像是被黏住一般,说不出话来,微微摇了摇头,只觉连摇一摇脑袋也费力极了。
醉生看到薄愿醒摇头,他一向博闻强识,诡计多端,连他也无能为力,那便是最后一丝希望也断绝了。
薄愿醒又道:“不过这奈河之水极为古怪,若是人不小心沾上了一点,只会毁灭自身,却不会再传给第二个人。”
凉梦死忽然轻轻道:“醉儿……公子,你可否抱我一下?”
醉生伸臂轻轻将凉梦死抱在怀里,只觉怀中人身子极冰,不敢置信地道:“你……叫我什么?”
凉梦死痛楚万分,直觉身上每一处都如火烧一般,却还是温柔地看着醉生道:“我叫你……公子啊。公子,你看,这落魂花开得多漂亮,就像你那天喂我喝的血一样,从来……没有人,对我这么好……”
两人面前哪里有什么落魂花?怕是凉梦死痛得糊涂了。
醉生瞳孔猛然放大,她深深地凝视着凉梦死,只见他面庞清秀白皙,尚带着几分稚气,与记忆中的那人相去甚远,不由声音颤抖地道:“阿凉……你究竟是谁?”
凉梦死勉力微笑道:“这里……什么都没有,若是……在我的故乡,我……我便能打好多好多的鱼……给你们吃啦。”
醉生的眼眸如暴雨下的荷叶,大颗大颗的眼泪如荷叶上再也盛不下的雨珠一样滚滚而下,轻声道:“你是……小渔夫?”
凉梦死不答,却是有些幽怨地道:“公子……当初我甘愿……为你付出生命,你后来……可曾找过我半次?你可曾……有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醉生又惊又喜,原来,小渔夫还活着!原来,凉梦死就是小渔夫!她急急道:“寒潮过后,我曾再次登上无泪岛去找你,可是你和无泪姐姐都消失无踪……我日日记挂着你,我以为你已经死了,所以不再提起令自己伤心,可是我,从未忘记过你半分!”
凉梦死闻言,露出一个安心的笑容,轻轻道:“那便好了。”
醉生想要深深拥抱着怀中的人,却又不敢用力,她深深、深深地凝视着凉梦死,凝视着这个她失而复得、很快却又要失去的、可爱的、纯真的、一心一意的弟弟,她脑中电光闪过,很多一直以来的疑惑、谜团像一颗颗珠子,被凉梦死就是小渔夫这根线串联起来,一切都清澈明朗了起来,她轻轻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不惜武力,执意要我留下;怪不得我们后来惊动了十二夜楼,满楼之人将我们团团围住,我们无法逃脱之时你又不惜用十二夜令护我们离开,因为你知道如果你私下留住我,我还可跟在你身边保全性命,可是后来满楼之人见到我们打斗,你如果再留下我,我一定性命不保;怪不得我们第二次在天香楼中见面时,你喜怒无常,最后还是放我离开,想必那时,你已经认出我了罢。阿凉,你曾对我说,十二夜楼中,有一人在几年前落下了寒疾,即使是盛夏,体温也低于常人,你说的那人,就是你罢?”
醉生温热的手指抚上凉梦死冰凉的脸,她低声道:“那时在无泪岛上见到你时,你皮肤又黑又糙,明明才十五、六岁,却长得像个中年大叔;阿凉,你现在可白得多啦。那时你为了救我,从青鸟背上跌下,地上寒潮滚滚,你是如何活下来的?这些年来,你过得怎样呢?”
凉梦死心头闪过一阵恍恍惚惚的喜悦,勉力道:“你……果真……记得我……”
凉梦死只说了这一句就再也说不下去,他只觉奈河之水的腐蚀已蔓延到了他的双腿,痛得意识都有些模糊,思酒道:“醉儿,别问他话了,让他休息罢。”
凉梦死道:“不!让我说罢……我想说……”
薄愿醒不忍,从怀中掏出一个玉瓶,从中倒出一枚朱红丹药,道:“这是失痛丸,服下此丸,对伤势并无作用,但会永久失去痛觉,本是为了训练杀手的,可以减轻一些痛楚,你可愿服下?”
凉梦死点点头,服下醉生喂给他的药丸,渐渐觉得四肢百骸的痛楚一点点抽离,身上的汗意渐渐蒸发,手脚渐渐可以动弹,方道:“我知道……我活不了很久了,有些话,若是我不说,就再也没机会说了。何况,只是和公子说说话,我便很开心了。”
醉生没想到只是数年前一次相遇,凉梦死竟对自己情深如此,她不过当阿凉是自己的小弟弟一样照顾,这份情意,她竟不知如何回报!
凉梦死微微笑了笑,接着道:“公子,你问我的问题,说来话就长了。你可要慢慢听啊。
醉中偷生梦中死 2
那时……我从青鸟背上落下,地上寒潮袭来,冻结万物,我也被冰封住,失去了知觉。也不知过了多久,我再醒来时,已经身在十二夜楼之中……
原来十二夜楼无意中登上无泪岛,见我被冰封住,觉得有趣,竟将我连人带冰,运了回去。十二夜楼中,代代流传着一样宝物,那就是十二夜令,此令由黑金铸成,上面环雕着奇妙的文字,记载的,便是十二夜楼的最高武学——十二寒功。十二夜楼古训,谁若练成了十二寒功,便是十二夜楼天选的楼主。十二夜楼从不吝啬让楼下弟子修习十二寒功,可是修习十二寒功,共要经历十二层境界,修习每高一层境界,不仅修炼难度更高一层,需要修炼者极高的悟性与刻苦的修习,身体还会经受更深一层的寒冷,这种寒冷,不是从身体外部侵袭,而是从丹田蔓延到全身的寒意,许多楼中弟子抵不住寒意却执意修行,最终活活冻死的,也不在少数。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楼中长老,还是楼下弟子,从没人能练过十二寒功的第七层。我被十二夜楼捡回去后,二长老夜泣用十二寒功碎去了冻住我的坚冰。
我活了下来,却落下了终生的病根,即使是盛夏,我的体温也远低常人,时刻需要炭火取暖。二长老嘱我修习十二寒功,他认为我得此奇遇,也许可以练全十二寒功的十二层境界。原来我落下的病根,反而成了我修炼的优势,我的身体一年四季都冰冷异常,修习十二寒功需要抵抗的寒意,对我来说不过是每日都在经受的家常便饭罢了。由于我体质殊寒,我竟将十二寒功的十二层境界,全都修齐了。从那以后,十二夜楼便奉我为楼主,只可惜我年纪尚轻,修习日短,十二寒功,只发挥出了五六成的功力。
公子,我们相遇之时都还是孩子,那时我是个小小渔夫,日日在海边风吹日晒,又黑又糙,长相也比实际年纪大了一轮;进入十二夜楼后,我不再干粗活,竟恢复了我本来的肤色,容貌也大变了,竟比我实际年纪看起来还小得多了。不像你,公子,你的美貌与两年前一样闪耀。第一次在天香楼中见到你时,我只是有些怀疑,后来你自报姓名,我便确信是你了,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