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娘十分惶恐,车门被缓缓打开——里头坐着一个白衣胜雪的年轻公子。
他的眉目淡然如画,通身气质是那般矜贵,一看就与他们这样地里刨食的人家不同。
小水张大嘴∶“好好看的哥哥!”
乌尖笑他∶“小小年纪便学会花言巧语了?”
“我家主人姓墨,大姐请吧。”
马车缓缓走动,两面窗子和门大敞着。
九娘抱着小水,缩在一个角落里,生怕弄脏了人家的地方。
墨子期看向小男孩∶“多大了?”
小水傻傻地指着自己∶“贵人你问我吗?我……我今年五岁了!”
墨子期浅笑,声音悦耳∶“倒是聪慧。与你母亲进城所为何事?”
九娘还没答,小水便像竹筒倒豆子一样,把家底透了个光∶“我……我和我娘,是进城过日子的!我爹得到了太子殿下的赏识,进城做官去了,我和娘也要去,以后……我还要在城里读书!”
九娘连忙捂住儿子的嘴,带着歉意笑∶“贵人对不住,小妇人这儿子,嘴上没个把门的。”
墨子期摇头∶“小子聪慧,以后不俗。”
九娘乐呵呵地抱着儿子∶“谢贵人吉言,呵呵!”
墨子期想了想,问∶“你们刚才说到……卫太子?”
九娘奇怪∶“怎么?贵人不是卫国人吗?”
乌尖在门外答∶“我家主人是郑人,听闻卫国变法,广发求贤令,特来看看。”
负夏大刑,震惊天下,自那以后卫国变法之名在列国间广为流传,慕容野曾连下十道求贤令,但收效甚微,来的都是些不入流的人物。
直到公子嘉案破格重用了贱民惊、质子机,尔后又用了景庄等人,天下人才这才后知后觉,卫国这块弹丸之地,没准是能崭露头角的舞台。
墨子期也是因此而来的。
九娘明白了,脸上掩不住的笑意∶“来卫国好!来卫国好!公子有所不知,小妇人的丈夫原是屠户,若不是得了太子的赏识,哪能进城做官呢?”
“我们太子啊,用人不看出身,不看年纪,就看有没有本事,已经重用好几个大人了!”
“公子要是来我们卫国,一定能好好施展拳脚!”
墨子期含笑点头∶“愿闻其详。”
马车已经缓缓靠近了濮阳城门,乌尖看见不少人正在修城墙∶“卫国在修城墙啊……咦,那里是什么地方?”
九娘循着他指的地方望去,城门外拉着很长的木棚,里面摆着好几张桌子。
桌前人头攒动,不少百姓拉着半大的孩子,正和坐着的人说着什么。
“哦,那里啊——”
“那里是「招聘会」!”
第46章 046
乌尖不解∶“何谓「招聘会」?”
九娘解释∶“那棚子里坐的, 是各司招工的大人, 他们拟好需要的工种、人数, 再准备好待遇条件, 便可向殿下申请,来招聘会招人。”
“而咱们平头百姓呐, 也可以来这里找做工的地方, 双方如果都满意,这工就算招成了!”
乌尖听得津津有味∶“这倒新奇!”
“不过……那些孩子也是么?”乌尖问。
墨子期望着木棚上硕大的「招」字,先是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一点笑意。
九娘摇头∶“那些小子、姑娘不一样, 他们是当学徒去的!”
“学徒?”
九娘张望了一会儿,指着两个穿得一模一样的小姑娘∶“贵人请看,那就是受招的学徒了。”
两个小姑娘看起来十三四岁,穿着一样的绿色衣衫,背后画着两棵竹子。
“那是造纸坊的学徒,全是小姑娘。”九娘答, 造纸坊的人穿绿衣, 而制盐处的人穿深色蓝衣。
“小姑娘也学工么?”乌尖惊讶地问∶“纸又是何物?”
“姑娘为何不能学工?”九娘反问∶“她们要在造纸坊学一个月, 一个月后通过考试的,就可以长期留在造纸坊里做工, 每月不少钱呢!”
“哦——对,纸是书写之物, 小妇人在我家夫君案头见过, 白生生的, 又轻又薄。”九娘边说边比划。
“又轻?又薄?”对没见过纸的乌尖来说,太难想象了。
到了城门口,九娘要和他们道别了。
她热情地招呼墨子期去家里吃饭,还说∶“小妇人没见识,卫国的好处还是叫我家夫君好好讲讲,我们濮阳啊,现在大不一样了!”
墨子期笑笑,谢过了九娘的邀请∶“多谢夫人好意,吾想先与家人在附近走走。”
乌尖也道∶“大姐快家去吧。”
小水被拽着站在路边,九娘千恩万谢∶“今日多亏了碰上贵人,真的太谢谢您了。”
乌尖连连摆手,摸了把小水的头∶“小子要好好读书,长大后孝顺你娘。”
小水重重点头,朝向车里的墨子期喊话∶“哥哥,我们还会再见吗?”
墨子期将视线挪回来,有些诧异∶“有缘自会再见。”
小水双眼像被点亮一样,朝他用力挥手∶“大哥哥再见!再见!”
他太热情了,被九娘拽着离开,还不忘继续挥手,直到墨子期完全看不见这对母子。
“主人,我们要递拜帖进宫吗?”
送走九娘母子,乌尖刚要坐上车辙。
“不,先不进宫,”墨子期让车夫停车∶“我们下车走走。”
正是午后,阳光稍有变弱,却炎热不减。
修城墙的一共有二十几人,他们打着赤膊,有些头上包着巾子,皮肤被晒得汗津津、红通通的。
乌尖皱眉道∶“这么热的天,还让百姓顶着大太阳劳作,想来卫国公室与他国无有不同,都是盘剥百姓的货色!”
墨子期注意到这些人做活有些笨手笨脚,判断说∶“这是被罚城旦的人。”
“好啦——先歇一会,再修不迟!”
城门里,两三个妇女推着一辆独轮车出来,为首将军打扮的人朝这些人大喊。
他们一听,纷纷丢下锄、耙、瓦刀等工具,蜂拥而上∶“今天是什么好吃的?快快,让咱们瞧瞧!”
虽然拥挤,大家却十分守礼,一人拿了一只碗,等待派发。
乌尖好奇∶“罚城旦的饭食这么晚么?”
这些人端碗压根不是吃饭用的,厨娘打扮的妇女舞着大勺,一人舀了一碗绿豆汤。
这绿豆汤提前在水井里湃了一上午,凉丝丝的,一口喝下去,暑气顿时散了大半!
“哎呀,舒坦!”
大家一人一只碗,坐在城墙根儿下,边看过路的人边喝,十分尽兴。
“两位,也要来一碗么?”那位将军打扮的人端了两只碗,递到墨子期和乌尖面前,笑容十分和善。
墨子期一愣,乌尖笑道∶“不必了,我家主人只是路过,见这里修城墙热闹,特意来看看。”
“哈哈哈,两位不必客气,来者是客,盛夏的天赶路,辛苦了!”
那小将把绿豆汤塞进乌尖手里,搬来两只凳子∶“请坐!”
乌尖正要询问墨子期的意见,他已撩袍坐下了∶“多谢将军。”
络腮胡的小将爽朗大笑∶“卑职哪是什么将军,只是修城墙的小督工,上不了台面!”
他兀自大喝了一口,冰冰凉的绿豆汤十分双口。
一抹嘴∶“不知二位,从何而来?”
赶了一路,乌尖早已口干舌燥,巴巴地看着手中两碗绿豆汤,想喝又不敢轻举妄动。
“我家主人自郑国而来,一路向北游历,如今途径了濮阳。”
墨子期让他想喝就喝吧,乌尖将另一碗递给他时,他摆手表示不用。
“吾方才在路上,听一夫人说了卫国新貌。”
墨子期笑∶“照吾所观,将军麾下这些,应该都是被罚城旦之人。”
督工点头∶“您说的没错,这些都是泥瓦匠,旬月前犯了点小错,被上面罚半个月城旦。”
虽然被罚城旦,但这些人一点都没有受刑的愁苦,甚至有说有笑,乌尖觉得很神奇。
“哈哈,二位有所不知。”督工爽朗一笑,对墨子期说了他们因何被罚,还有砖窑的改革。
泥瓦匠们听得直点头∶“那时候是俺们错了,俺们认!”
“对,俺们认,这城墙就该俺们来修!”
“如今做工比以前轻省多了,吃得香,住得好,等城旦罚完了这事就过去了。”
“对对……”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将砖窑因赶工偷工减料,被发现后心惊胆战,没想到没有被重罚,上面反而给他们建了舒适的住处,改良了从前的工作环境,这些事全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