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节,宫中皆用素色灯笼,这红纱虽是娇艳俏丽,却格外扎眼。
那灯笼隐隐晃动,显然是御河对岸有人正手持着灯笼在行走。
因着河岸对面,并非中元节放河灯之处,宫灯稀稀落落,夜色如墨。
只有这一抹红色,甚是扎眼。不多时,妃嫔中已经有人发觉了,指指点点,低声议论起来。
帝后放河灯,内务府一早便清了园,兼着夜中宵禁,御河对岸并非允许行走之处。能在御花园里游走的自然不是寻常人,可若说是后宫女子……妃嫔们此时皆在帝后身边,便有告假的也是病着在各自居所,自然难以起身。
这又是谁呢?
众人只见那盏红纱灯笼袅袅地走到水边,忽然灯火晃了晃,停下来不动了——似乎是手执灯笼的人将它随后放在了岸边青石上。
随即,众人便见火光莹然微弱,一盏、两盏、三盏……一点点烛火渐渐飘到了水面上,映照着下面的荷花瓣宛然生姿——对面的那人竟施施然,就这么放起了祭祀先人的河灯。
胤禛这时候一转头,也瞥见了。
他冷眼一眯,皱着眉就问乌拉那拉氏道:“什么人?”语气中已隐隐有扫兴之意。
中元节事项,虽说是内务府打理,可皇后总离不了责任。
乌拉那拉氏听见皇帝问话,面上微有惶恐,赶紧站起身来,只蹙了眉头轻声道:“皇上,许是哪个宫里不知规矩的混账奴才!不知道今晚上御驾来此,扰了皇上……”
她一边说,一边就连连扬手命着身边太监去看,又吩咐道:“连人带东西地提溜过来!”
不多时,皇后身边的太监已经回来了,他身后跟着一人,身量娇小,披了一件颜色深沉的玄色薄披风,披风极轻薄,悠悠被夜风吹拂飘荡,更显得那人似乎便要与夜色融为一体。
那人一手提着红纱灯笼,另一只手上还捧着几只荷花灯。人站在亭下宫灯的暗影里,只是瞧不清眉目,一时间众妃嫔都瞧着那人。
乌拉那拉氏也向那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满面疑惑与不悦,肃声问道:“是哪个宫里的?今夜御驾放河灯,园中是早就肃清了的,你,半点规矩也不懂了么?”
那人终于低着头,从亭下的暗影里走出来。
待得走到帝后面前,她抬起手,将罩在头上的披风一抖擞,倏地落了下去。
灯火明亮下,众人只见她一张瓜子脸,鼻尖娇俏,眼尾微微向上翘起,瞧着倒有几分年妃娘娘的神韵,只是眉眼间更添了几分风霜。
原来是从前的贵人海氏,现在的海答应。
众人都认了出来,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便有人低声道:“她不是疯怔了么?怎的又跑了出来?”
乌拉那拉氏扬起眉,似是极讶然,随后面色一沉,眼光微闪,缓声道:“本宫还当是谁!原来是海答应。”
她顿了顿,训诫一般的口气,絮絮道:“海答应,你从前惹恼皇上在先,皇上只降了你位份,已是手下留情!你不好好在己处闭门思过,穿成这般不伦不类的模样,在御花园里鬼鬼祟祟做什么?”
胤禛站起身,只简单抛下一句道:“内务府当差,越发疏漏。”
他懒得在此等琐事上纠缠,起步便要向亭外走去。
皇后见状,立即深深地瞧了海氏一眼。
第177章 峰回路转
海氏眼见着胤禛已经要走出亭去,忽然便跪下道:“请皇上留步!”
吉灵瞧着她,就见海氏双手捧着一盏荷花灯,膝行上前,急声道:“皇上冤着婢妾了,并非婢妾不懂规矩,有意冒犯天子圣驾,请皇上恕罪……
她语音急促,一个字不敢停,只是高声道:“皇上若是不信……婢妾斗胆,您看一眼婢妾这荷花灯便可知!”
说着,海氏便将那盏荷花灯高高举起,呈到胤禛面前,满眼殷切地注视着那盏荷花灯,倒仿佛这盏小小的河灯上托注了她全部的希望。
众人见她如此,都将目光投向了那盏荷花灯。
亭内高高挑着的绣线灯笼极亮,照着那花灯花瓣内外剔透玲珑,灯火下,胤禛便见那灯的底座上影影绰绰地似有字句。
他蹙眉,瞧了一眼苏培盛。
苏培盛会意,立即上前去,从海氏手中接过河灯,待得看清了字样,眉目间不由得一动。
苏培盛深深瞥了一眼海氏,这才将灯双手捧到胤禛面前,躬着腰低声道:“皇上。”
乌拉那拉氏默不作声,只是敛手站在一旁。
胤禛扫了一眼苏培盛脸上的神色,一伸手将那只荷花灯拎了过来,就着灯光仔细看了看,就见那荷花灯上座上用极端详的红色小楷,隐隐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他将那字句一个个连了起来,低声诵读了几句,原来那上面写着的是:“以百味饮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生人天中,福乐无极。是佛弟子修孝顺者,应念念中,常忆父母,乃至七世父母。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
胤禛见是佛经,神色一敬肃,眉目间的厌烦之意已淡了许多。
他熟读佛典,自然知道眼前的字句乃是出自于《盂兰盆经》
虽说这本经书历来颇有争议,但其中“目连救母”的故事,仍然让人一提到这本书,便想到它所蕴含的,孝顺父母,报答养育之恩的意义。
胤禛握住那只荷花灯,再开口时,语气已经温和不少,只是瞧着海氏,问道:“你在这河灯上……逐水送放抄写好的经书?”
海氏盈盈磕下头去。
再抬头时,她面目庄严,正色道:“回皇上的话,是!婢妾自从被降为答应,迁出景阳宫,自知触怒皇上,罪无可赦,日日以泪洗面,静思已过。多亏在居处中,无意翻出一本前朝宫人留存的,孝懿仁皇后所编写的《后宫常训解》。”
听她提到孝懿仁皇后,胤禛面上已是神色一震。
他盯着海氏不发一言,只是示意她向下说。
海氏直起身子来,向左右微微瞧了一眼,见乌拉那拉氏微不可察地对自己点了点头,递过来一个赞许的眼神,随即便立即转开了目光。
海氏心里渐渐更加冷静下来,只觉得脑海中一片通透。
她定了定神,婉声道:“婢妾每每翻看《后宫常训解》,便如见孝懿仁皇后当年风华,十分亲切!想孝懿仁皇后孝敬性成、淑范素著,鞠育众子、备极恩勤,贤良温厚,实乃后宫女子学习的典范。
婢妾闲居住处,深宫寂寂,便将这本书一字一句反复读下来,便如在孝懿仁皇后面前闻听训诫,感受恩慈,获益实多,深悔从前种种,都是婢妾的错处……
她说到这儿,便抬手用袖子印了印眼角,方道:“皇上,今日正值七月十五,《盂兰盆经》上说:‘年年七月十五日,常以孝慈忆所生父母’
婢妾斗胆说句僭越的话——皇上是孝懿仁皇后抚育成人的皇子,婢妾既然是皇上后宫的人,孺慕之思总是一样的!”
众人听她连“孺慕之思”都搬出来了,这般肉麻!
便有不少人脸上神情微妙,互相交换着眼神。
吉灵就瞧见齐妃皱着眉头,一脸不屑地瞅着海氏。
裕妃脸上的神色也好不到哪儿去,满满的鄙夷已经是毫不掩饰的了。
吉灵低下头,心里慢慢将过往的事情一幕幕串起来,仔细想了想——眼前的海氏,对答如流,思维缜密,明显是脑袋瓜子好用的很。
她是装疯!
海氏自从被贬以来,一直都是装疯!——用装疯来淡出众人的视野,用装疯来转移众人的注意力,用装疯来让众人放松对她的警惕和敌意。
这主意是谁出的呢?
是她自己?还是旁人?
倘若是旁人,这位背后教她装疯的人……
七喜就看自家主子垂着视线不说话,两只手只是一遍遍自上而下地拢着袖子,面上神色古怪。
七喜心中不由得担心,轻轻推了推吉灵手臂,低声道:“主子……?”
吉灵微微摇头,举手轻轻放在唇边,神情严肃,只示意七喜别说话。
她继续着她的思路——今日中元节,方才也听皇帝说了,御花园中放河灯,内务府为了安全与清静,原是早就肃清了花园的。
何况现在已经快是宫门下钥的时间了,那海氏是如何进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