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先生额头冒出细密的汗水,一直陪着大都督打仗,习惯了靠着强硬手段行事,倒没有深思过打下的江山该怎么去治理。先前他很快理清了瀛洲战后之事,未免不是那些世家大族在糊弄他,忽悠着他能尽快滚回江州。
他站起来叉手深深施礼,恭敬的说道:“先前都是许某张狂,不知深浅犯下了滔天大错,还请娘子不吝赐教,让许某能弥补一二,替大都督真正排忧解难。”
裴行韫侧身避过,又曲膝还了一礼,微笑着说道:“先生无需过谦,我只是占着在瀛洲长大,比先生多知晓了一些世家大族密辛而已。”
许先生重又坐下来,再也不见先前的随意与散漫,拧眉说道:“因这次大水,秋收时粮食收成定会减产大半,能收到的赋税,唉....”
“大水冲坏了庄稼,不同样冲坏了田界么?”裴行韫不动声色的说道,“大都督一心惦记着瀛洲父老,拿着衙门里的地契户帖去安抚乡民,核算百姓死伤数额,田产损毁亩数,这也是应有之事。”
许先生小眼睛蓦地一亮,他抚掌大笑,连连说道:“妙,妙,娘子这一计谋真是妙哉!”
“先生先别高兴太早,这只不过是权宜之计,想要真正释出隐户隐田,除非大都督将那些世家大族全部赶出瀛洲,以后禁了土地买卖。”
裴行韫放下酒杯,站起来看向碧波万顷的湖面,闵冉自己才是最大的士族豪绅,她深知这条路现今根本行不通,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能让他们吐出三成出来,这个数额都已不容小觑。”
许先生频频点头,狗急跳墙,不能将他们逼狠了,再说瀛洲现在是大夏的天下,还不真正姓闵。
“先生得客气些,定要许诺他们一些好处。现在百姓有缺粮的,想法子让那些粮食放堆在仓里发霉的人家拿一些出来,由大都督做保人,借给挨饿的百姓。待来年收了粮食之后,再拿新粮还给他们。不过,新粮可不能与陈粮等额,只得还六成新粮。”
许先生瞪眼,这谁也不会这么傻,借出去的没有利息也就算了,收回来的还少了将近一半,大都督虽然长得好看,可也不值那么多粮食啊。
“他们不是读书人么,读书人乐善好施,念着能名垂千古。先生最喜欢听戏热闹,一人听多没意思,不如顺道将他们都邀请来,让那些穷苦百姓一齐前来给他们下跪谢恩。
搭戏台子之地先生要选好了,旁边可要搭亭立石碑,供世人瞻仰祭拜。石碑上刻上那些积善之家之名,谁家出粮多,谁家排在最前。”
裴行韫停顿了一下,笑道:“我只不过是随意一想,中间有不妥或遗漏之处,先生还请自去改正或补齐。”
许先生听得心潮起伏,他起身叉手施礼,按耐住激动的情绪,沉声说道:“娘子乃是真正聪慧之人,许某比之起来不及一二。如今事情紧急,明日一早即将出发,得先去做些准备,请恕许某先行告辞。”
裴行韫笑着曲膝还礼,许先生提着长衫匆匆离去。她又凝神思索了一会,回到院子里,仔细回忆着前世瀛洲世家之间的姻亲关系,以及当家人的性情喜好,能想起来的全部写了下来,差张嬷嬷给许先生送了去。
日次天还未明,在蒙蒙的青光中,裴行韫送闵冉出了城,他万般不舍的将裴行韫搂了又搂,才一狠心转身上马离去。
她眯着眼瞧着远去的人马,待到见不到影子才回转身走向马车,余光之处瞧见前方坐在马上的青影,一时楞在了那里。
裴半城的容颜未变,仍然一如既往的风流俊雅,只是脸上有抹不去的郁气,眼圈一片青黑,像是夜里没睡安稳。
闵冉出城人马众多动静又大,倒没想着能瞒过众人,怕是裴半城一直盯着大都督府里的动静,此时想必是心急火燎,急着亲自前来一探究竟。
她微一沉吟,终是对着马上的裴半城淡然一笑,曲了曲膝施礼后转身踩上矮凳,扶着张嬷嬷的手准备上车。
“站住!”裴半城一声冷喝,翻身下马,“九娘,你的教养呢!”
裴行韫顿了下,眸中哀伤一闪而过,她静静的看向裴半城,自小他就将规矩礼法挂在嘴边,以诗书之家自居,可他又可曾尽到作为父亲之责?
她垂眸掩去眼里的情绪,从矮凳上下来,平静的说道:“江州城里甚至京城里,谁人不识裴九娘,裴刺史如今唤我一声九娘,倒是让人费解。”
裴半城怔楞住,真如妻子所说,从前那个娇纵天真的九娘不见了,现在的九娘既心狠手辣,又枉顾人伦亲情。他瞧着眼前比以前沉静许多,几乎让他不敢相认的小女儿,喉咙动了动,嘴里发苦涩然道:“八娘昨天夜里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各位养肥的小天使,文已经很肥啦,在慢慢收尾中,可以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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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夜惊
八娘居然死了?
裴行韫心里没有丝毫的悲伤, 甚至还颇有些惋惜,死了倒算便宜了她,禁不住怀疑自己是不是太过狠毒。
可是, 自己又做错了什么呢?她从马车上将自己推下来, 甚至在假山上还想再推自己一次,她因为觊觎闵冉,因为自己活得不如意, 所以自己就该为她让路么?所以她做的一切都成了家族利益至上的大义么?
裴半城的表情太过悲痛, 以至于裴行韫有些疑惑, 自己是不是他们亲生的女儿。她挥退身边紧张围过来的护卫与下人, 缓步上前轻声开口问道:“当时我不见了,你们有为我难过么?”
“你是我的亲身骨肉, 家里将你锦衣玉食养到这般大,你没了我岂能不难过?”裴半城像是极力隐忍着滔天的恨意,他一字一顿的说道:“可你就是这般报答我们的生养之恩!”
“那你们为什么没有来找我?”裴行韫脸上浮起若有若无的笑,她幽幽说道:“明明一打听就能找到的啊, 可你们从未来找过我。”
“裴家不只有你一个女儿,拖家带口上百人,难道我要抛下他们不管,冒着战乱来找你么?”
裴半城背着手, 望着远处逐渐明亮的天际,眼里寒意闪烁,厉声道:“所以你就恨上了生你养你的裴家, 甚至恨上了你的姐姐,下毒手要置她于死地,我简直养了个狼心狗肺的逆子!”
裴行韫只觉得荒唐至极,她忍不住轻笑出声, “我的姐姐,阿爹,这句话你怎么说得出口?你以前可曾多瞧过八娘一眼?为了裴氏一族的利益,你的儿子们太蠢太没有出息,没有一个拿得出手,幸好还有女儿们。
大姐姐被你嫁进了齐国公府,出嫁之前她经常偷偷的哭,那时候我还小,不明白她哭什么,等老国公去后,她就是国公夫人,这么好的亲事难道她还不满意?
我现在倒有些明白,也得有那个命活着,才能享受到那些荣华富贵啊。真是个爱女儿的好父亲,齐国公世子前面的妻子也没有活过一年,你莫非要佯装不知?”
齐国公世子性子残暴,又嗜酒如命,喝酒后爱折磨人取乐,大姐姐是活生生被折磨而死,死后全身是伤,头脸肿得都看不出人形。齐国公府为了掩盖家丑,收敛后直接将棺材钉死,借着天气炎热匆匆埋葬了。
那时候裴家接到噩耗,被派去京城奔丧的裴大郎,在齐国公的安排下,在京城花天酒享受了一圈,回来说大姐姐是染了伤寒而亡。
前世初到京城时,齐国公帮了裴半城的大忙,那时候她还以为齐国公府念旧情,大姐姐去了这么些年他们还肯出手相助。
后来齐国公世子很快又娶了填房,奇怪的是照样没有活过一年。后来她进宫以后,听闻有人告齐国公世子当街残害人命,她想着那不是以前的姐夫么,便留心听了一些。
前面那几家死掉女儿的人家也跟着上堂喊冤,将他以前那些罪行在公堂上全部抖得一清二楚,大姐姐的死因也被下人招供了出来。
齐国公世子被人告上衙门,那几家人胆敢提出上告,是因为有杜相在背后撑腰,他不过是想落裴半城的脸,骂他靠着出卖女儿活得荣华富贵。
她得知了大姐姐的死因真相后,又生气又难过,鼓动皇帝夺了齐国公的爵位,心道总算为大姐姐报了仇。
只是那时候她太蠢,没有明白谁才是真正的凶手,没有看明白在裴半城的眼里,裴家的女儿为了家族利益,丢掉性命又能算作什么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