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原来只要有这些物证,就可以将大都督府里的粮食认作宁家的啊。”许先生蓦地拔高了声音,指着人群中宁大东家年迈的阿爹,一拍大腿大声道:“儿子啊,阿爹总算找到你啦,你真是争气,不但积下了偌大的家产,连孙子都给我生了一堆啊!”
宁大东家气得快晕过去,也顾不得害怕大骂道:“我呸,谁是你儿子,你少嘴里乱喷粪胡罄!”
许先生也不生气,拉长声音说道:“哦,我当年有个儿子走丢了,长了一双眼睛一只嘴,跟你阿爹一般模样,难道你阿爹不是我走丢的儿子?先前裴刺史不是这样判粮食案子的吗?不过我可不会那么糊涂不讲理,若是你不信,我们要不当场滴血验亲?”
裴半城上前一步,挡住了还要跳起来的宁大当家,许先生此人混不吝,要是上了他的圈套被他牵着鼻子走,说不准宁大当家还真能当街验个祖父回家。
“许先生,裴某作为江州父母官,当为江州地届上所有的百姓担负起父母官的职责。宁家在江州做了多年买卖,乐善好施又童叟无欺。
家里的粮食却一夕之间被一盗而空,这是要将宁家上下老□□入死地么?现在是宁家,下一家呢?下一家将会轮到谁?江州的强盗如此嚣张,有谁还敢在此做买卖?有谁又能安心在此处生活?”
他神情慷慨激昂,手臂一挥优美一旋身,声音清越远远传了出去,“裴某不才,想着能查清案子,还江州一个清净,却连屋子都进不去。”
他手指一指屋顶,“江州的父老们,这些本该对着敌人的弓箭,如今却对准了你我,这莫非是有人一心谋反,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要用刀剑逼着你我闭嘴,就算被打被骂家人被充作奴隶,也只能忍气吞声三缄其口么?我虽是文弱读书人,就算拼着一死,也定要为你们讨个公道!”
“公道!”有人跟着振臂高呼。
“公道!”
“公道!”
大户人家的高呼声震天,带着壮士断腕的悲壮齐齐上前,他们就不信了,众目睽睽之下,闵冉真敢放箭杀了他们。
“哐当,嚓!”绸缎铺子隔壁的高台上,跳上去了个妖娆的妇人,手里拿着锣猛击几下,刺耳又高亢的声音立即将那些喊公道声压了下去,顿时引得所有的眼光都莫名其妙的朝她看了过去。
有人眼尖认了出来,她不是城里小有名气的李寡妇么,这时候她跳上去又要做什么?
“哎哟,真是热闹啊,城里有头有脸的都聚集在了一处,简直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李寡妇扭着腰,媚眼如丝眼风在人群中一扫,对着裴半城抛了个媚眼过去,咯咯直笑,“我们的刺史大人不但书读得好,人也长得俊俏,还关心着江州百姓的死活,这样的好官,啧啧。”
李寡妇话锋突然一转,尖声道:“难道我不是江州百姓么?你昨晚说我活好让你快活得似神仙,还诗兴大发给我做了一首酸诗,更亲口许诺给我送套金头面,可我现在连一个大钱都没有见到,读书人就能提起裤子不认人,哦,你是圣人子弟就可以白嫖?”
不待裴半城说话,李寡妇手指又点向那些读书人,“你,还有你,欠老娘的银子什么时候给?我没读过书,不懂你们那些子曰不子曰,睡了我想不给银子,没门!
丧尽天良的,黑了你们的心肝,随便爬寡妇床头吃白食,你当你那两三下,是圣人在撒种,还得我对你们感激涕零?”
众人指着那些大户们哄然大笑,裴半城呆呆站在那里,他根本不认识李寡妇,也从未见过如此没脸没皮的妇人,胸口憋闷只差没喷出一口老血。
李寡妇叉着腰,洋洋得意看着下面的人群,直说得唾沫横飞。
“连这点子银子都舍不得出,还说心系江州百姓?我呸,你骗鬼呢!一个个软得跟鼻涕虫一样,吭哧吭哧两三下,还不停的问我猛不猛,猛你个祖宗,真有那么猛,乱军来的时候,怎么会像缩头乌龟一样藏在你阿娘的怀里不敢出头?”
她狐狸眼一翻,对着高大的黑衣人眨了眨,“这位哥哥一看就是上阵杀敌之人,哎哟这不是大都督府里的人么?嘻嘻,哥哥,奴家住在甜水巷,待你有闲工夫,来找奴家吃酒呀。
打仗你们冲在前面,又在这里守着不让人抢了百姓的口粮去,出血又出力,奴家没别的本事,可做人的良心还是有一些,你们来了保证一个大钱都不用花!”
下面的笑声更欢,有人垂着口哨带头喊了起来,“人家李寡妇都有良心,可那些读书人却没了良心,铺子关门这不是想要我们的命么!”
“读书人不拿穷人的命当回事,要我们世世代代做他们的奴隶啊!”
“读书人不要脸,我们跟他们拼了!”
四面八方的百姓涌了过来,先前奔回去告诉邻里前来买粮的汉子走在最前面,眼里带着无尽的恨意走向那些达官贵人们,咬牙切齿的骂道:“黑了心肝的狗东西,咱们不要怕,这老天的眼可睁着呢,会看着他们怎么不得好死!”
百姓们悲壮向前,棍棒敲打在地上,震得地面抖动。
裴半城被挟裹着不断后退,有人灵活的混了进去,护着那些贵人们后退,有几人被悄无声息的拎了出去,带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
闵冉端坐案几前,对狼狈不堪的几人抬了抬手,微笑道:“一直久仰几位的大名,然公事繁忙,没能与几位见上一面好好吃上一杯,今天略备了几杯薄酒,算是闵某向几位赔罪。”说完他叉手施了一礼。
几人都算是江州的地头蛇,族里读书人众多,虽说不算是顶级富贵之家,却柴米油盐铺子都不缺,算得上是家境殷实。他们乍一见到闵冉,都惊惶不安。
从闵冉到江州起,就极少与江州大户人家来往,此时他将他们带来突然示好,这又是打着什么主意?
“我没有读多少书,可知晓先人曾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要是没了那些百姓,你们的地谁来耕种,你们的衣谁来织布?”
闵冉提起酒壶倒了一杯酒,举起来对着他们说道:“都说世卿世禄,我知道各位想着是家族更加兴旺,可总不能被蒙了眼,倒让人利用了,被推上前做了那出头鸟。”
有人壮起胆说道:“大都督先前还拿□□对着我们,现在又与我们吃起了酒,倒让人摸不着头脑,大都督究竟是何意。”
闵冉轻笑,狭长的眼睛微眯,缓缓扫过眼前几人,不紧不慢的说道:“我有兵,也有酒。就端看几位如何选择。”
几人俱是一愣,面面相觑后陷入了沉思。
江州城里的紧张散去,次日清晨,眼尖的百姓瞧见杂货铺的伙计卸下了铺子门板,与从前那般开门迎客。
除了杂货铺,布庄,药铺也接二连三的重新开张,伙计来往忙碌,掌柜在一旁指点,像是先前的关张从未有过。
闵冉与裴行韫坐在马车里,他将掀开的帘子放了下去,终是松了口气,侧头看着她柔声道:“这一劫总算过了,这城里愈发的热,我们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里住几日避暑。许先生一直叫嚷着累,要去歇息几日,不然他那把老骨头都会被折腾得断掉。”
裴行韫想起许先生那一场大戏,简直是无语至极,说他没有章法,他也太没章法了。
李寡妇那样的人亏得他找得出来,嘴里的那些浑话,对于如阳春白雪般的阿爹来说,怕是会气得吐血三升。
“我阿爹一直自诩风流,李寡妇那般的妇人,他从不会去瞧,会觉着污了他的眼。这次许先生在大庭广众之下,却将他逼迫侮辱至此,我怕他会更为生气,使出些偏激手段来对付你。”
闵冉傲然道:“既然做了,我就不会怕他。任他有万般手段,尽管使出来便是。”
裴行韫现今也无法,只得掩去心中的担忧,与闵冉一起去云雾山下的庄子避暑。只是接下来几日连下暴雨,地里的庄稼大多被淹,城里也遍地积水,两人又收拾了一下匆匆回到了府里。
第52章 献策
江州的暴雨灾害算不上严重, 远远比不上瀛洲。河流暴涨山石崩塌,山下的村庄瞬间被泥浆山石淹没。
田里的水稻大半从中折断,乱七八糟的倒在水里, 被天灾人祸折磨得已神情麻木, 顶着烈日不辞辛劳穿梭其中,将那些倒掉的再扶起来,盼着还能收几粒粮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