尖锐的耳鸣尚在持续,他什么都听不清,只知道一切都完了。多年孤单地努力换来的垂青,始终忍耐克制换来的正常生活,都完了。
“不去……医务室,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
杨司乐听到背上的施年这样请求。
他脚步一滞,随即继续往礼堂出口跑:“必须去,听话。”
“不去……”施年虚弱地抗议,“我不去。”
杨司乐置若罔闻,只问同行的两个干事:“琴放回休息室了吗?”
两个组织部干事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故,差点没被吓傻,现场谁最靠谱他们就听谁的。目前杨司乐看起来最靠谱,他们自然听杨司乐的。
“放了放了!我专门叫同学帮忙看着呢!”
“那就好。”
“……要不还是叫救护车吧,他的状态看起来好差。”
“医务室能开处方药吗?”
“不知道,好像不能?”
杨司乐总算停了下来:“那麻烦你打一下120。”
“啊……我的手机在同学那儿。”
“我的落控台了……”
坐着观赛的同学好奇地伸长了脖子往这边看,杨司乐一抬眼,发现有那么几个不知好歹的人在拍照。
他顿时怒火中烧,特地提高音量杀鸡儆猴:“这是什么值得纪念的画面吗?那位同学,请你删掉,快点。”
被单独警告的人翻了个白眼,把手机锁了屏,显然没有删除的打算。杨司乐没时间和他争执,向前一步,准备找坐在最外面的人借一部手机叫救护车。
病症发作过后,滔天的疲惫和自我唾弃同时出现,施年就快要控制不住了。
他无力地垂着脑袋,一边流泪一边说:“求求你……让我一个人。求你……求求你。”
这句话轻得像羽毛落地,只有杨司乐听见了,又重得像秤砣,彻底压断了他的思绪。
他突然反应过来,施年患上的或许是难以启齿的病,如果大动干戈地叫来救护车,岂不是要把他逼进绝境?
他杵在台阶上怔了片刻,改口问干事:“有空的休息室吗?”
“不去医院吗?”
“不去了,施年跟我说睡一会儿就好。”
“确定……?”
“确定。他刚刚亲口说的。”
空出来的休息室没有归整过,室内唯一的一张桌子上堆满了设备和杂物。
干事自告奋勇清空桌面,拿卫生纸简单地擦掉了灰尘。杨司乐把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昏迷了的施年小心地抱上去,再从那堆杂物里翻出一面还没拆封的幕布,扔了塑料包装袋给他做枕头和被子。
施年握紧拳头蜷缩着身子,一动不动,像是睡沉了,脸色却依旧愁云惨雾,眉头紧蹙,泪痕明显。
杨司乐看得心酸,索性背过身不去看他。
前面的展演已经进入尾声,他想起来自己还没跟谢沉他们打招呼,恐怕得先离开施年一会儿。
第16章 你也一样
时间挑得不好,狭窄的后台过道上挤满了要去台前领奖谢幕的同学,杨司乐被裹挟着缓缓向前,心里不是不烦躁。
他逆向而行回民乐系休息室里找到了自己的手机,打算在电话里报备一声,让他们不用等自己。但此时的后台几乎没有信号,电话打不出去,微信也发不出去。
等他好不容易挤出人潮,看到了观众席的一角,台上的评委代表正在宣布“最佳独奏奖”的得主。
不出所料,是牟翔飞。
专业课第一,实至名归。
杨司乐没心情为他人鼓掌,猫着腰往礼堂右侧跑,只想赶快跟谢沉他们汇合。
陈楠见他来了,迫不及待地和他讨论起刚才施年的失误。杨司乐不想听,用一句“谁都有这样的时候”搪塞了过去。
谢沉没有说话,坐在最外侧的林漓看了眼杨司乐,言简意赅地问:“着急?”
杨司乐蹲在她旁边抹了把脸:“嗯,施年生病了,在后台,我得回去守着他。”
谢沉想通了大概:“需要我们做点什么吗?”
杨司乐感激不尽:“帮我把书包带回寝室吧,明天我抽空回来拿。”
林漓也不是个不会看眼色的人:“施年是你朋友?”
杨司乐点头。
谢沉补充:“青梅竹马。”
林漓回了一嘴:“语文课还是得好好上啊学弟。”
“难道……不是吗?”谢沉一脸懵。
陈楠震惊:“我操,真的假的?!这么劲爆的消息我竟然不知道!快展开讲讲呢!”
杨司乐拒绝:“还没展开,不讲。”
林漓看了看时间:“你去施年那儿吧。待会儿我领着他俩去吃烧烤,需要给你带点儿吗?”
“不用了,你们吃吧,我没胃口。”杨司乐有点歉疚,“对不住,没想过会遇到这种突发|情况。”
“聚餐哪儿有‘青梅竹马’重要,又不是散伙饭。”林漓故意在那四个字上加了重音。
谢沉一听,整张脸肉眼可见地由白转红,无辜地望回台上。他琢磨出了自己的话有问题,但还没琢磨出到底是哪里有问题。
杨司乐低头笑了,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些。
这边奖项依次揭晓,期末展演结束,所有参赛人员走到台前并肩谢幕。
唯独缺席两人。
那头杨司乐和谢沉他们告了别,赶在散场前一路顺畅地跑回后台,找出自己的水杯,去最近的教学楼接了开水,预备着等施年醒来喝。
然而等他拿着装满热水的杯子,蹑手蹑脚地推开走廊尽头的休息室大门,桌上只剩下了那面墨绿色的幕布,完全不见施年的踪影。
他没事了?
还是……变得更严重被送去了医务室?
杨司乐惴惴不安地去找那两个干事询问施年的下落。
当时帮忙拿乐器的男生插了句嘴:“哦,我看比赛要结束了,就拿着琴和笛子去找他,想问他怎么处理。毕竟西洋乐休息室里的琴盒那么多,我也不知道哪个是他的。”
“他醒了?然后呢?”
“然后他好像把我认成你了……一个劲儿地谢我把他背到了休息室,还特别不好意思地叮嘱我不要跟别人提起。第一次见首席用这种语气说话,我当时都没反应过来……”
男生犹豫着问:“额,我现在算跟别人提起吗?”
杨司乐不知道施年的顾虑这么深:“不算,我不是别人。”
男生庆幸地长舒一口气:“那就好。”
杨司乐保险地重申道:“不过除了我,也别让更多人知道了。”
“理解,不会说的。”
杨司乐道了声谢:“我再找找吧。”
事实上,被散场音乐吵醒了的施年也在找杨司乐。他没在后台看到人,便猜杨司乐是去谢幕了。
但好不容易缓过了那股劲儿,他暂时不想面对人群和现实,索性背着琴盒躲到了操场。逃避行为和小时候如出一辙。
音中学生格外惜手,操场上只有两个夜跑、一个躺绿茵场中央感悟天人合一的学生,冷清得要命。
施年绕过看台,在主席台背后找了个隐蔽的角落发呆,看墙外高楼,看云层,看地面,看自己的手。
拉大提琴的手。
——如果老师知道了他有惊恐障碍,知道了他有健忘症,还会给他和别人同等的机会吗?还会同意他留在乐团吗?还会允许他代表学校出去参加比赛吗?
不大可能吧。
谁会乐意让一颗定时炸弹担任大提琴首席呢?大家只会深表同情和遗憾,然后直接剥夺他竞争的权利。在这些方面,校园和社会一样粗暴残酷。
怎么办?
蔓延开来的焦虑亟需发泄,施年把脸埋在膝盖上,默数数字。
“1000,1001,1002……”
从一千开始,一直数到冷静下来,这是心理医生教他的快速冷静的方法。
“1321,1322,1333,1334,1335……”
是不是数得有点太快了?
不对吧。
从哪儿开始错的啊?一千三百三?
操……连个数字都数不对。
他妈的更绝望了。
施年弄巧成拙,活生生把自己逼进狂躁的泥潭。
他又是踏脚,又是拿拳头不住地捶脑袋,一上一下力道越来越重,但从喉咙里发出的痛吟声却越来越小,直至完全听不见。
他宁愿自己能仰天长啸,大喊一句“操|你妈”,或者关上家门跟他爸施正国大哭一场,也不想靠这样的办法来发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