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算是我自己的家吧。”他招呼道,我才靠近就嗅到一股极其强烈的丙烯颜料味,混着松节油和木屑的香,说实话我很喜欢这个味道,感觉异常安心。他打开灯,令人满意的是灯光也并不刺眼,柔柔的也不会让眼球倍感刺痛。只是我扫视了一眼,发现没有一张可以坐下的椅子。菲利克斯倒是异常随意地将地上散乱的东西拨开,然后铺开一大张报纸指道,“坐这里好了。”
最终我还是选择坐在窗台上,尽管那里积的灰尘也好不了多少。我环顾着这四周,说起来这更像菲利克斯的工作室,不少未完成的作品还搁在画架和墙角。有一幅画被非常细心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我有些好奇地随口问道,“那幅画是委托的吗?”
“啊?那副啊,没错。”他从小冰箱里刨出一罐果汁,递给我之后又颇为自豪地跑到画边比出手势,“可惜你没法做出评价,不然你的理解一定超有帮助。”
他一向心直口快,所以我也没有感到被冒犯或者异样。菲利克斯又说道,“这幅画是一个法国人委托的,半个月后我还得赶去巴黎呢。”
“这里是你的工作室吧?”
“我更喜欢称为我自己的房子。”他指指隔壁,“那里可以睡,什么东西都不缺,里面都是我想要的,不是很完美吗?”
“你不联系家人吗?”
“不需要啊,想起来了就回去,平时的时候还是自己做自己的事情比较自在吧。”他回答得相当愉快,“自己的生活嘛,当然是属于自己的。”
“啊……这样也……挺好。”我委婉地说道,菲利克斯眨眨眼,又说道,“你看起来似乎不那么高兴嘛。”
“你希望我摆出什么表情?哇——真棒之类的?”我朝他望了一眼,他对这样的恭维感到有些不适应,不过还是异常坦率地承认,“这就是我比你出色的地方啊——认输吧哈哈!”
“恭喜恭喜,你果然是很厉害。”我这样说道,他吸吸鼻子,又像一个孩子一般手舞足蹈起来,一瞬间地我仿佛看到了阿尔弗雷德,而这个名字就像一本书中随手翻的一页纸,偏偏用粗体和大写标注出来,让人不注意都不行。
接着我不做声了,菲利克斯哼着歌进房间收拾东西去了,而我则坐在窗台上发呆。我忽然觉得我一直在逃避,尽管这个事实非常清晰,但是我知道逃避并不能使梦想产生价值。我待的地方,我的世界没有残酷的现实,真实却是够真实的。开拓一片新的广阔精神领域意味着脱掉旧的意识和记忆,我何尝不知道旧的意识是一座拥挤不堪的监牢,我的神经早就开始逐渐腐烂了呢?
如果不能脱掉紧绷的皮肤,就不会生出新的、适合的皮肤。
不能。
既然不能,那就不该装假——意志永远不死!对,意志永远不死。从前的雪在哪里呢?*
返回伦敦的路上我昏昏沉沉地打瞌睡,不知不觉的竟然已经过了半个月,我才终于把手机重新接通,里头猛然传来的好几封短讯让我一愣。无一例外都是伊莎的,我寻找什么似的朝下翻了很久,才在里面发现了阿尔的名字。
尽管只有一条,我还是决定翻完伊莎的短信之后才去看他的。她起初在询问我到底在哪里,见我不回又开始威胁,后来又像放弃一般地叮嘱我注意安全。说实话非常滑稽,也确实是嘲笑伊莎的好把柄,不过我还没缺德到这个地步。我绕了一圈还是翻到了阿尔的讯息,正打算看的时候车已经摇摇晃晃地靠站。我拎着行李在原地怔了很久,竟不知道现在是不是冒失地回家比较好。或许我需要联系一下?不、这不怎么好。
这足足浪费了我半个多小时,直到又一部公车靠站我才回过神一般地迈起脚步。这一切依靠的只是本能而已,我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家门口,而它门口的一些装饰已经被拆下来了。我赫然意识到它已经快被挂上牌子出售了,事实也证明了这一点。我推开门朝里走,掏出钥匙转动把手,家里空空如也。
谁都不在家。仅仅只是半个月,我却感到强烈的陌生感扑面而来。虽然没有大范围的搬动,一些零碎的东西早就被收了起来,比如厨房的花瓶,桌上的装饰和相框。我将包放在沙发上,朝厨房走去;接着我拉开了冰箱门,里面摆着几瓶西柚汁。
第12章
从前的雪在哪里呢?噢,亲爱的。不管去了哪儿,他们下个冬天会回来的。真的。
我发呆一般地坐在沙发上,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现在的状况意味着我想像中的纠葛谈话被推迟了,这反而增加了我内心无止境的茫然和无措。我的心半悬在空中,只需要一个推搡就会掉下来。我害怕极了!说真的。我现在该怎么办?
西柚汁——西柚汁。我可真不想看见它,但我的手还是无意识地朝它伸过去,熟练地旋开瓶盖然后慢吞吞地开始喝。冰凉的液体让我浑身仿佛提了点神,好像借由此注入了活力,不过那只是一个可笑的幻觉。我嗅到英格兰夏季结束的味道,它静悄悄地浮在空中,一个橡皮太阳同样静悄悄地摆动下沉,细胞互相牵连的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清晰。它们织成一张密密麻麻的网,和主动脉、和我的心脏连接着。可我步履维艰;我明白的。
不过现在并不是思考这些的时候。我的视线扫过房内的每一处摆设,这里有我太多的回忆。楼梯——我在眼睛受伤后非常讨厌楼梯,因为我很难判断每一阶的距离,但是在我习惯后我还是搬回了楼上的房间;书房,大多数时候属于父亲,那里曾经摆着一架钢琴,但是现在早就被丢到某家收购行了。我站起身,正打算把柜子里的东西重新翻出来整理一遍的时候,却听见门外传来交谈声。
“花园可真漂亮!”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我的眉头皱了皱,敏锐地意识到那可能是父亲带来的客户,当然是检查房子的。我浑身赫然一抽,现在跑回楼上也来不及了,我索性坐回沙发当做什么事也没发生,但我的手心里微微沁出了汗。
“花园是我夫人打理的。”父亲说道,这话清晰地穿进我的大脑,我真想冷冷地笑,然后拆穿他无耻的谎言。不过我没有这么做,因为门开了,很快他注意到了我,面部表情些许的僵硬了一下。他身边跟着的原来是一对夫妻,看起来还非常年轻,那位夫人怀着孕,我大概明白他们急需房子的理由了。父亲怔了怔,但他很快反应过来,“抱歉,这是我的儿子亚瑟,他前阵子出门工作,现在才刚刚回来。”
我非常克制有礼的选择配合,并且朝年轻的丈夫伸出手。他的目光在我身上停留了那么几秒钟,接着又和他的妻子低语了几句,然后非常冒昧地开口道,“抱歉、抱歉,你是那个摄影师亚瑟·柯克兰吗?”
父亲选择沉默,他只是无言地望着我,我只是非常沉静地点头。他们互相看了一眼,接着妻子非常高兴地说道,“真是令人意外!我是说,我们有可能住进名人的房子!”
“希望你们能够喜欢这里。”我抢在父亲之前说道,他们露出了异常欣喜的表情,父亲的眼神显然透着惊讶,但他仍旧按照顺序开始向他们介绍客厅,书房和各处的房间。在楼梯口他迟疑了一会儿,我知道他是在犹豫是否要让他们参观一下我的房间,于是我说道,“我带他们上去好了。”
他眼中的惊愕加深,不过鉴于外人在场他没有直接质问。我示意那位带着荷兰口音的年轻丈夫扶着他的妻子上楼,接着拉开房门让他们大概看了一下格局。显然他们对这里充斥着相当的好奇,但我没有大方到可以让外人直接看完全部的东西。很快我们又下了楼,我觉得他们对这房子的印象非常不错——当然,这点值得恭喜。我慢慢地跟在他们身后,又一次走进花园,这样的话事情也好办一些,不是吗?
“花园真的很漂亮!”妻子在离开的时候由衷赞叹。我的眉头稍稍舒展开,随即说道,“没错,这毕竟是我母亲的财产。”
他们自然是不知道我家的状况的,父亲在背后沉默不言,于是我又说道,“你们的车停在那头了对吗?我正好打算过去买杂志,一起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