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问题一下子转的太快太多,我没反应过来,托里斯在一边用眼神制止他的咄咄逼人,但我的大脑的确在刹那间卡了壳。我只能转移注意力一般地喝了口柠檬水,很幸运地是我没有被呛到,而菲利克斯依旧毫不松懈地看着我,这时候的他真是让人感到危机。
“他叫阿尔弗雷德,还是学生。”我仅仅只是回答了这些,但我的确低估菲利克斯出色的大脑回路了,他只是停顿了几秒,又说道,“视频是他剪的,对么?”
我呛了一口,他咂咂嘴,“我就知道!”接着他又背过身去,开始吃托里斯给他的薯片。
菲利克斯的表情有些耿耿于怀,而庆幸的是托里斯阻止他问得更多。尽管我见到他是非常高兴的,就好像有什么力量回来了一样;但同时我又怕对视他的眼睛。有时候太过于敏锐和直接的人实在很可怕。在托里斯的帮助下,至少暂时性的,菲利克斯放弃了追问更多的念头,于是我们开始交谈别的杂七杂八的东西,比如说他大方承认了给我的第一个惊喜——那套门票设计,并且很乐意看到它受到了欢迎。
他和班克斯关系不错,而且似乎脾气相合,我倒是并不感到意外,毕竟他们在某些角度而言都是奇才,菲利克斯最终还是让托里斯允许他喝酒了,我想他今晚回不去了。
天黑之后阿尔开始给我打电话,他执意要求过来,我考虑了一会儿还是同意他到这儿来接我。大概四十五分钟之后他推开了酒馆的门,外面似乎是有些热了,他身上隐隐散发着一些热气,然后我起了身,菲利克斯看起来有些倦,伏在桌上,用一只眼睛打量着阿尔弗雷德。我注视着他,阿尔则同样用眼神无意地看着他,“嘿,他是?”
“菲利克斯。”我低声说道,“我的同学。”
阿尔似乎从哪儿对他有更多了解,在他说更多话之前,我就拽着他离开了,出乎我预料的是菲利克斯竟然没有跳起来拉着阿尔百般询问,他只是睁着那一只眼睛然后朝我挥挥手,接着又把脑袋转了个方向。托里斯则用冰镇的杯子贴着他的脸,一脸无奈的望着我。我推开门带着阿尔离开,我拉着他的手腕,他的皮肤很烫。
“他居然来伦敦了?”阿尔不断地回头,“你今天不是在展馆吗?”
“回来的路上碰到他的。”我回答,“他总是热衷给人大惊喜。”
“他会参加你的展览吗?”
我顿了顿,“他会帮忙吧……他已经替我设计了门票了。”
“噢。”阿尔应声,“这样。”
然后我们开始在街边等计程车,一时间陷入了非常尴尬的沉默里。我呼吸进的热气冲击着肺,它就像一口威士卡,顺着呼吸道朝下冲,而这略带水汽的风也恰到好处。好像我也有些出汗了,不知为何我下意识地把眼神移去更远的地方,夜间的我眼睛会舒服些,混沌和模糊会稍显清晰,以及一切都仿佛亮上了许多。阿尔弗雷德想必是追着我的视线,同样看着街道的远处,这刹那好静,静的连呼吸都是死的。
于是我们竟是一直沉默着了。回家进门的时候我看到父亲有些掩饰地举起报纸,我一言不发地走上楼,阿尔站在楼梯口望了我一会儿,还是没说话。
我感到一些纷繁的情绪,有点过于杂乱了,不过这不要紧;我倒了杯水坐在床边,现在画被搬走了,反而让人不习惯。我发楞一般地望着天,其实远处还泛着灯光,所以天并不是暗的彻底的,很多人说天就是蓝色的,我依稀也能在回忆深处揪得出一些零碎的影子,但我已经很难形容得出了。
我画画的时候和拍照似乎是不一样的。我拿出一罐罐不同色号的蓝颜料,上面的文字名称稀奇古怪——普鲁士蓝、天蓝、淡蓝、群青、湖蓝、黛蓝、钴蓝、冰蓝、深蓝、孔雀蓝、锐蓝、靛蓝、白蓝——等等。它们按照顺序码好,大大小小的宛如多米诺骨牌。然后我将床铺推到墙角,空出一大块地方画画。我开始回圈播放一些怪异的歌,是一段女声反反复复地唱诵,那可能是拉丁语,我是听不懂的。不过那些旋律真是很棒,仿佛一切就静下来了。
于是我静静地对着画板,对着这巨大的高级帆布,手里捏着14号的义大利刷子,其实我脑子里真是有很多构思,但我也不知道我该画些什么。只是此刻一切都是静的,明明时间已经入夏了,夹杂在黑压压的枞树林中的阔叶树卷着风在房子外面打转,声音冒着水汽,鸟鸣像火炬,反而衬得房间更如死水了。
我想起很早之前我问过阿尔弗雷德,我的眼睛是什么颜色的;他的眼睛又是什么颜色的,后来我仔细想了想,绿色就是那些树,那些草,乃至大部份植物,而蓝色是天,它本身是不会发出躁动的,我想不会是海的,因为它会因风而动,可天是不会动的。
它就像一块固定的、硕大的光滑石头,倒扣在那里,俯视着,但那么坚定。
其实我想阿尔看到画之后会有什么感想,会不会和我看到视频后一样慌乱和吃惊,或者说,我想慌乱是不会的,但他一定会愣神很久。
Take care,you know that you want to falling down。
我还是选择了眼睛。
几天之后,展览就要开幕了,由于距离有些远,那天晚上我搬去了附近的酒店,伊莎和王耀也在那里,我更是吃惊的发现了菲利克斯,他就住在我的隔壁。我的房号是225,不知为何我拿着房卡在门口注视了很久,都没有移动脚步。
“怎么了?”菲利克斯咬着冰激淩从隔壁走过来,接着他也注意到了门牌号,于是他认真思考了一会儿,说道,“你家也不是225啊。”
“啊,对啊。”我迟疑了一会儿,然后我回头,我总觉得我应该是记得什么的,菲利克斯似乎知道我出过车祸所以脑袋不太好,只是靠着墙看我。
“你记忆力真衰退那么厉害啊?”
“不——呃,我想起来了,”我指着门牌,“奥威尔,2加2等于几,记得这个吗?”
他用一种无所谓的眼神望着我,“记得啊,radiohead也唱过嘛——然后?”
“阿尔也问过我。”我缓慢地说道,“他问我……我看来,2加2等于几,之类的。”
“你怎么回答?”菲利克斯没看我了,只是继续吃着他的草莓蛋筒,我沉默了一会儿,“我忘记了。”
You play with the wolves……
But you sleep with the bones of rabbit。
天气晴朗。
我偷偷瞥着玻璃外那些开始等候排队的人,他们比我预想的更多!天啊——上帝。我有些局促不安地看着面前的伊莎,她正在反复确认一切资讯都到位了,一切都是完美的,只差到时间了;而她背后按照顺序延展开的墙壁则如同一个诡异的迷宫。我有些慌乱地踩着脚,没有节奏的那种,一切声音和叮嘱好像都距离我好远。
事实上我真的紧张极了。那幅画就在不远处,只需要进门拐弯就能看见的地方,我想一切都是有序的,至少目前而言都是这样……王耀在这时候拍拍我的肩膀,安慰一般地说道,“别那么紧张,小心待会儿说话都打结。”
“你这样一说我就更紧张了,”我开玩笑似的说道,“一切安好。”
“说起来,真是好干净的白色,”王耀打量着我的衬衫,“以后可以多试试。”
我笑而不言。伊莎不停地看着手表,然后朝我走过来,低声对我说道,“放松点,亲爱的,你会没问题的。”
我该庆幸没有什么演讲或者别的安排,这需要的就是安静罢了,虽然伊莎说开场半小时后,我需要出场讲几句话,不过我昨晚上已经构思许久了,应该不成问题。只是希望我不会像王耀说的那样,讲话不利索就万幸了。
“如果遇到记者,”伊莎离开之前又认真地对我说道,“不用顾虑什么,直说就好。”
我点点头,祝福我吧,上帝。
十点,准时开幕,我一瞬间觉得这么多人真是难以应付,我看到他们手里都拿着digital,而我觉得无所遁形了。那么多人——目测有数百——走进来了,在这个有限制的空间里;那种强烈的洁癖感又拼命地追过来,让我浑身泛起一阵噁心的鸡皮疙瘩。我只是站在小角落里,不出五分钟我就忍受不住,直接走进了办公室,“我真有些……呆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