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个吓人法儿?
——说来也就是前一年的事。整个冀州,听说还有青州,徐州也有些地方,都闹了旱灾。旱灾么,我们也不是没见过,可是连着几月滴雨未下,不要说收成了,连吃水都成了问题。本来要是没打仗还好些,家里好歹有些存粮,可是去年又打了仗,既要出壮丁又要供粮食,就没什么剩的了啊,饿死了好多人呢。
——饿死的不光是汉人吧。
——的确不只是汉人。可你想想,这可是在关内啊,胡人再多也多不过汉人吧?那时候流言开始变得厉害了,大家说这是天谴,出兵打仗劳民伤财,所以老天爷警告皇帝和朝廷要修生养息,不要再折腾我们老百姓了。
——这时候还没死人吧?
——其实是死了人的,只是一开始大家都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儿,没觉得奇怪。毕竟饥荒嘛,又赶上冬天,哪一次不得死很多人?可是渐渐的……就变得奇怪了……死法都……很奇怪。伤口很吓人。
——伤口?
——看起来是疮,会化脓腐烂的。本来也不是什么事,可没人见过这么多人同时得疮啊。好多人是一夜之间得的,这些人家里头都说,头一天晚上好像看到有黑气从窗户和门的缝隙蹿进来,笼罩在那个得病的人头上,第二天人就病得不像话了。
——……黑气啊。
——也不全是黑气,也有听到狐狸啊还有别的野兽什么叫,说是山里的妖怪出来作祟。
——怎么又扯上妖怪了?
——当然是想要复仇的鬼魂指使的嘛。鬼魂能驾驭妖魔鬼怪的。
——这么说,其实死的不只是杀了很多汉人的人,很多都是一般的老百姓吧。
——哎呀不是的,这是两回事。
——两回事?
——是两回事啊。这第一件事,死的确实大多是老百姓。但我们住的,你去外面看看嘛,就是这些破房子,就算是京城里的人,普通百姓的家也就那样吧,黑气啊野兽啊什么的随随便便就进去了,抵挡不住啊。可是得了疮的也有那些当了大官的。你等会儿再去看看他们住的是什么样的大宅子。那么层层守卫的,黑气嘛……也就算了,野兽什么的随随便便进不去吧?这就怪了啊。
——你刚刚说是妖怪。再严的守卫对妖怪来说也没用吧。
——是么?这么一想好像也是……可就是……就是觉得很奇怪啊。
——就当作是很奇怪吧。那第二件事呢,是什么?
——另外一件?哦,那个啊。其实……其实也就是同一件事啦。就是招魂啊。那些伤口,不就是招魂留下的伤口么?魂魄被招走了,所以很快就死了嘛。
——既然魂魄只是被招走了,就不能算是死了吧。
——当然是死了,死得透透的。没了魂魄,不就变成……变成死人了么?
——失了魂魄和人死不是同一回事呢。
——不是么?但对我们来说就是啦,反正不能算是活着吧?只好都埋掉了,所以都是死人了吧?然后这件事,大家也说是天谴呢。
——本来在说招魂,怎么又变成天谴了?
——那些死掉的大官嘛,本来都不是什么好人,所以遇上了招魂,那些鬼魂等于替老天行了正义。但老百姓这边呢,是老天怪罪我们任凭胡人抢了我们的地,赶走了我们的皇帝,违背了忠义。
——即使是得病……即使被招了魂死的,也不全是汉人吧?
——当然不全是汉人啦。那些胡人死了,自然是因为他们抢人家东西,所以老天爷也不放过他们嘛。
——老天爷谁都不放过么?
——当然啦……哎呀我不知道啦,我只是个小老百姓,老天爷怎么想我哪里知道……
——皇帝……陛下对流言有什么对策吗?例如搜查来源之类?
——陛下倒是没有做什么……不过最近陛下开粮仓赈灾了,没听说像长安城一样到处抓人的,所以我才敢和你们说嘛。只是……
——只是?
——那是陛下的……叔叔还是舅舅一类,总之是个将军,除了冉闵那个叛徒就是那个叔叔还是舅舅官最大、手下兵最多了。听说他儿子刚刚也因为招魂死了,要说这邺城有谁会像长安的符氏那样乱杀无辜的,那就是这个皇帝的叔叔了。
——等等,冉闵?那是谁?
——那个人啊,要说起来也是话长了。简单地说嘛,就是投奔了石氏的汉人啦,据说还在匈奴人掌权的时候他们就举家投靠羯人了,连汉人的姓都改了。他本来姓冉的。
——在朝廷里做官的汉人不止他一个,怎么光说他是叛徒?
——当然是因为他官最高啦,其他人都是些可有可无、说话也没人听的小官。只有他,明明是汉人,陛下却更信任他,两个人一起和陛下的叔叔……不对……还是舅舅?就是刚才说到的将军作对呢,那些羯人贵族没一个不恨他恨得牙根痒痒。
——是么?
——说起那个将军,唉,那真不是什么好人,儿子才刚死,就带着妻妾招摇过市到城外去游玩呢。虽说他家里儿子姑娘都不少,缺一个也许算不得大事,但那也是自己的儿子吧?真亏他能乐得起来。这不,还听说收到了皇帝的邀请,过不久要到宫里赴宴呢。
——赴宴?什么宴?
——……你们过来点儿,行了行了够近了。是皇帝的家宴,听说是陛下要在宴上宣布,把皇位让给这位……嗯……叔叔还是舅舅,那个词叫什么来着?什么让……?
——那叫禅让。可是这种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也是听说来的。
——这位将军不是都因为失德,家中都招致灾祸了吗?陛下按理不应该清理门户才对么?怎么还要禅位给他?
——所以都和你说了,是听说来的啦。既是朝廷里的事,又是陛下家事,我哪里懂啊……
——……除了这些,有没有……你听没听说……有关一个汉人姑娘的流言?
——汉人姑娘?没有啊,我没听说过这样的流言。你要不再去问问别人?
——这样啊……我明白了。小二,再来两壶酒给这位大哥。
——哎哟不了不了,你们太客气了。我说这些也都是听来的,是不是真的我也不知道。哦,除了那个,招魂,那个肯定是真的,其他具体的……我就不知道了。
——没关系。今天多谢您了。
陶七结完账出了酒家,看到桓远站在马厩旁边伸了个懒腰,便走了过去。
“这么快。”
“只是结个账而已。”陶七说着,把手里的酒壶递给桓远。
“不错啊,还记得给我买。”桓远笑着接过去,揭开盖子喝了一口,又道:“酒不错,但还是比不上南方的。”一边又看了看陶七两手空空,“你不喝?”
陶七摇摇头,解开两匹马儿的缰绳,把桓远的那一根扔给他,桓远用空的那只手抓住。
“走吧。边走边说。”
于是两人骑上马慢悠悠地走着。天色还早,四处转转似乎也不错,毕竟是赵的都城,又和建康、和长安有些不一样,既然来了,顺便看看也好。
“七郎,你都听明白了吗?”桓远一手拉着缰绳,一手举着酒壶。路上的行人都望着这两个风尘仆仆的汉人青年。
“明白是明白了,可是觉得怪得很。”
“你也是?我就说嘛。又是黑气,又是妖怪,又是天谴的,乱七八糟,这些流言根本没什么逻辑而言,连邺城本地的人都说不清。”
陶七闻言笑了。
“桓兄,正是因为说不清,才会变成流言。若是能说得一清二楚,大家都知道前因后果,那就不是流言,而是真实了。”
“七郎,人家说招魂是真的。”
“……剖开人的身体夺取魂魄么……的确和长安不一样,不过……”
“魂魄没有形状吧?难道是要……像东西那样用手拿的么?刚才那人说的伤口……疮是吧?到底怎么回事?”
“……那只是疫病吧,那些人都因为什么疫病……因为碰上了什么东西,所以得了病,那个皇帝的……那个将军的儿子死了,大概也是这个缘故。这些人都做了同样的什么事,并因此染上了疫病,或者遇到了患有疫病的人,又把这病带回了家里。”
“疫病啊……在这邺城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