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和前几次一样的?”
“和前几次一样的。陛下,和之前长安的符氏……很像。”
冉闵迟疑道。
不该这么说。不该说像的。
可就是很像。朋友自然也知道,自然想听实话。
“很像么?我也觉得很像。可是我和符戎不一样,从小就不一样。”石泓说完饮尽杯中酒,又让侍婢添了一杯。
冉闵记得。
那时候还是匈奴人的朝廷,他们还小得很,都被送去做了人质,一直在匈奴人的宫中长到十多岁。后来符氏叛了匈奴人,石氏也叛了,他们分道扬镳。
朋友和符戎从未亲近,却总是同符戎的弟弟相谈甚欢。
他带兵攻入长安的时候没有见到符绪。
想来那时候长安城内已发生严重的叛乱,符氏宗室都灭了,符绪死在哪里了也说不定,他也无暇顾及。只要确定符戎死了,以及那背叛了符戎、迫不及待自立为帝的鲜卑人也死了就够了。
“所以我们不会和他们一样。”
冉闵听到朋友又道。
“叔叔说是我的错,可我要说是叔叔的错。
“若一定要说我哪里有错,那么并不如叔叔所说,错在背叛本族反而接纳汉人,而是错在放任朝堂身处高位之人欺压百姓。
“不论是本族他族,既在我的治下,就都是我的百姓,无论我让谁受了欺负,老天都要怪罪。
“既然说我失德,那我改过来便是了。”
“陛下要怎么做?”
“不是旱灾么,那今年的税赋就都免了,各地闹了饥荒,就让官府开仓放粮,家里有人前一年跟着攻打秦地的,把去年自带的粮食也额外补上。堵了百姓的口,这天灾便怪不得我了。
“只是这人祸,还要你帮忙。
“叔叔不是喜欢开宴么,可他毕竟还不是皇帝,再怎么奢侈也不敢直接越过君臣的礼法。那我便设最豪华的宴会请他、还有那些胆小如鼠的亲族们来,可他们既然来到这家宴,就别想走。”
石泓说着微微一笑。
“你今天一杯都没喝呢。”
皇帝道。
于是冉闵端起酒杯一饮而尽,侍婢走过来为他斟了一杯酒。
有令人迷炫的淡淡花香。
温柔清甜的香气。
沁人心脾。
也夺人心神。
他恍惚间听到自己答道:
“陛下……我的人马远少于对方。”
“所以还要找昨夜的宫女帮忙。找你不过是以防万一。不必都杀了,杀了那个领头的就完事了。”
“可对方会来吗?不会觉得有蹊跷?”
“我请客,谁敢不来?”
“可这太冒险了,万一失败了——”
“万一失败了,就说明命该如此。我已经说了,我不能坐以待毙。还是你竟不敢么?”
他当然敢。他们同乘一船,一损俱损。
“陛下,你刚才说还没找到那宫女,怎么知道她愿意帮忙?何况是个女人,真有胆量做这样的事?”
“这世上不存在十全十美的办法,你有么?
“至于她愿不愿意,还要问问才知道。
“可她既然敢冒险救我性命,我想她是愿的。”
朋友笑着。
“不然昨夜她为什么不跑?
“她要么是愿为我一死,要么是对自己的剑术有足够的信心。现在看来,也许是后者。
“也许两者都有。
“叔叔最爱酒和女人,醉了便不省人事。不会比昨夜更困难。”
“何不……直接下毒?这样更保险些。”
朋友摇摇头。
“你怎么这时候反而糊涂?你都觉得可疑了,叔叔难道不觉得?叔叔到时一定会让人试毒。”
朋友喝下第三杯酒,侍婢再次走过来。
若真是如此,那么问题只剩下了一个。
“陛下,可那宫女不是——”
侍婢正要退下,被朋友握住了手腕,即使隔着衣袖,也能看出那手腕的纤细。
“等一等。”
朋友道。
“你……没事吧?”
朋友问道。
女子轻轻挣扎,可朋友并没有放手。
“有没有受伤?”
朋友又问。
那女子似乎叹了口气。
“……没有,陛下。”
温柔悦耳的声音,很年轻。
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那就好。”
朋友松了口气,终于放开了宫女的手腕。她放下酒壶要走,于是朋友不得不又拉住她。
“别走。”
宫女没有回答,但是停住了。
“我为什么找不到你?”
“陛下……找我了?”
“嗯,从昨夜起一直在找,竟没人知道你到哪里去了。”
“我只是……回房去了。因为侍卫来了。”
朋友笑了。
“可你把我的剑拿走了。”
女子抖了一下。
“那剑脏了。我把陛下的剑弄脏了,带回去擦干净。”
“那你擦干净了吗?”
女子又抖了一下。
“擦不干净。”
有眼泪落在朋友拉着侍婢的手上。
“怎么也……擦不干净。”
这一次朋友叹了口气。
冉闵觉得这宫女帮不上忙,只是叫人心疼。
杀人并非轻而易举的事。她这样心软,本不该学剑,无论她的剑术多么厉害。
可朋友只是站了起来,抬手拭掉宫女眼角的泪珠。
“去取来吧,我看看能不能擦干净。”
语气温柔。
朋友一直很温柔,自小便是,所以看不惯符戎的粗暴。但朋友又不像符绪一样。石泓是个有决断的人。
不然也不可能在惨烈的争斗里继承先帝的皇位。
侍婢点点头,跑着去了。
朋友又坐下来,对着冉闵笑。
“找到了,原来平常替我斟酒的就是她。她总是低着头,我从未注意过,竟是这样的美人。她为什么要低着头呢。”
“陛下,我看她那样子,不像是能做刺客,恐怕得另外寻人。”
石泓自己斟了杯酒,又要给冉闵也添上,冉闵赶紧把酒壶接过来,自己添了一杯。
“要不是昨天看到她,我也想不到做这事。既要信得过,还要这么厉害的,并不好找,也许没有第二个,也许是老天爷送她来的。”
“陛下要把赌注全压在一个宫女身上吗?”
“当然不是。你不是也在么?这是在宫里,叔叔再有多少人也不能带进来。但我要让多少人进来,却没有人管得着。”
冉闵仍然觉得不放心。这时那宫女抱着一把剑匆匆跑回来了,像石泓说的那样,她一直低着头。周围很暗,看不清她的脸。
“给我看看。”
朋友放下酒杯道。那宫女把剑递了过去,朋友接过,拔剑出鞘,是把很长、很重的剑,并不适合女子使用,可这宫女,这女子竟用这把剑一招就结果了朋友都抵挡不了的刺客么?
的确是了不起的剑法,也许自己都未必胜得过她。
“用心擦过了,擦得很亮呢。你为什么说……擦不干净?”
“陛下……看不到吗?”宫女困惑地问。
“看到什么?”
“血迹。很……浓稠的血迹。”
朋友伸手把宫女拉到身边,又拉过她的手,一起在剑身上划过。借着院中的灯光和月光,冉闵看到那剑身锃亮。
“你看,是干净的,没有血迹。你看你的手,还有我的,没有血迹,对不对?”
那语气像在哄小孩子。
然而这宫女困惑的口气的确像个懵懂的小姑娘。
“真的……是干的。”
“你看错了。你昨天不该一个人悄悄回去,害怕的话,本可以告诉别人,本可以……告诉我。”
“告诉……陛下?”
“嗯,告诉我。”
宫女沉默了一会儿,试探地开口。
“很……害怕。”
“害怕……什么?”
“好多……声音。”
“声音?”
“害怕……一个人。”
“你不是一个人,我也在这里。” 冉闵看到朋友突然想起自己似的,又指了指自己的方向,“他也在这里。”
可那女子仍然低着头,并没有看他。
“不是一个人?”
她又困惑地问。
“不是一个人。你叫什么?”
“小兕。陛下,姐姐们叫我小兕。”
“小兕,我问的是你本来的名字。”
宫女停顿了一下,好像在回忆自己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