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布施的施主名字用的,回去了好为各位施主诵经。”
法能摇摇头。
“我从来想不到这些。”
法空笑了,“你要是能想到就怪了。”
两人把陶七扶到树荫里坐下,等陶七写好,法能狂奔着穿过村子,在发现陶七的院子里放好信,又跑了回来,汗如雨下地拄着膝盖喘粗气。
“你跑这么快做什么?”法空问。
“到处都是死人,我害怕,觉得还是走快些好。”说罢直起腰来,转向陶七,“我按七郎哥哥说的,把信埋在花圃的土里了。可这样那位女施主会不会找不到啊?”
陶七对法能笑道:
“若不是她,自然找不到,不然就会给贵寺添些不必要的麻烦了。”
到了寺里,已经深夜。
陶七每走一段就得休息,不光是因为腿上伤口裂开了,还因为他躺了太久,身体已经虚弱下去,容易疲倦,半日的路程花了近两倍的时间。两个小和尚本应在敲钟前回返回,结果回来得迟了,入山门的时候被守夜的和尚教训了几句,但那和尚一看到靠墙坐着的陶七,立刻住了口,赶忙帮着把他扶了进去。寺中知客闻讯赶来接待,陶七被安置在知客寮的一间屋内。他靠墙坐着,试图检查自己的伤势,无奈屋内没有点灯,他只好慢慢挪到窗下,即使是这样轻微的动作也让他疼得忍不住□□起来。
院中的火把被点亮了,陶七听到敲钟的声音。
法空不一会儿端着灯、领着自己的师父来了。陶七并不熟悉佛家礼仪,在年长的和尚面前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对对方的问题有问必答,然后脱下衣服,只穿着里衣让人仔细查看了伤势,对方道无大碍,伤口看似经人细心照料,多数已经愈合,仅是腿伤也许因活动不当裂开了,接着上药静养便无事了。不过筋肉力量削弱,待伤口痊愈还需勤加锻炼方可恢复。
“法空师父,法能师父呢?”年长的和尚走了,陶七一边让法空替他上药,一边问。
“师父让他把大家都叫到禅堂去,为村里的施主们诵经。”
“法空师父不用去吗?”
“不用,师父让我负责照顾七郎哥哥。我等会儿在门口坐着自己诵经,一样的。”
法空与法能的师父是寺里的寮元,从弟子处听闻原委后已向这寺的方丈禀明,于是陶七获得了长住的允许。法空和法能每日轮流为他送来两顿斋饭,替他洁身换药。尽管理应由知客师父手下的弟子担此责,但寮元道这于法空法能也是缘分,向知客师父请求仍由两人负责,知客自然没有什么不能应允的。待陶七身上和腿上的伤都尽数愈合,他终于能自己行走活动了,只是力气还弱,走不了多远就要歇上一会儿。寮元许他只要不扰乱众僧人日常修行,可在寺中自由来去,陶七便慢慢把这寺里都走了个遍,但除了熟悉寺中方位,此外毫无收获。
“法能,贵寺为何派别?”
法能拿着把扫帚正在扫知客寮院中的落叶,听到陶七问他,头也不抬地回答。
“本寺以坐禅为修行。”
禅宗啊。陶七想道。
但也只知道这个。
“这寺是什么时候有的?”
“不知道呢,很久很久以前了吧,藏经阁里有些书都破得没法儿读了。”
陶七笑了。看来这孩子修行得并不认真呢。
“我师父的藏书也有许多很旧了。”
法能总算抬起头来。
“七郎哥哥也有师父?”
“嗯。不过不是佛家,是道家呢。”
法能听了把扫帚扔到一边,跑了过来,绕着陶七转了半天。
“唔……不一样啊。”
陶七被法能看得摸不着头脑,“什么不一样?”
“和之前来挂搭的道士不一样。”
陶七笑道:“本派说是道家,也只是修习学说而已,不像道场内有各式礼法仪式,而且本派还学很多别的。”
“别的?”
“所以不一样是自然,我嘛……也算不上道士。”
“不是吗?”法能似乎不明白。
“简单地说,单纯就是做学问而已,既不修炼方术,也不开门纳徒传道。师父说历代都只是找几个合适的人,让本派不断绝罢了。”
“七郎哥哥的门派也很老了?”
“很老了。”
“有多老?”
陶七说不上来,不禁哑然失笑。
原来自己也是一样啊。自以为足够刻苦勤奋,却连追根溯源都没有做到。
“总之很老了吧。”
很老了。
“法能,我能看看这里的书吗?”
法能又走到院子里拿起扫帚,“当然可以啦,我去和师父说说,让七郎哥哥也在我们这里挂搭吧。”
“挂搭?”
“不在本寺请求挂搭修行,是不能随便翻阅藏经阁的书籍的。”
陶七心想,既然在这里,还是遵从人家的规矩才好。于是请法能去与寮元传达挂搭之事,不久便得了应允,行完挂搭之礼,仍住知客寮中,可旁听讲经,同寺中众僧同一处坐禅。
法空和法能领着陶七到各处察看,说明寺中修行各项事宜。陶七自己一个人在寺里慢慢闲逛的时候已经熟悉了各处位置名称,只是还不清楚具体作何用处,这下正好能弄得一清二楚。
下雪了。
又轮到法能和法空下山化缘的时候,陶七本想趁此机会拜别寺中各位师父下山去寻觋罗,但一想到自己受这寺中僧人救命之恩,又刚刚托寮元挂搭修行,这么快就走了未免太不知好歹,另一方面身体也还未完全恢复,加上觋罗没有来,对于他应该上哪儿去寻人也尚无头绪,便作罢了。
法空和法能对陶七说过,这寺里的和尚除了去之前发现他的村子,也去别的地方化缘。在陶七来了之后下山去的师兄师弟们到附近别的村子打听消息,可这一带荒郊野岭的,来人并不频繁,消息也难得传开,据说都不知道是什么人让陶七所在的村子一夜之间毁于一旦,只有碰巧在三月时上山采药的人说,那时看到附近有大队人马经过,分成好几路往北前进,有一路恰好走的是通往陶七所在的村子的山道。这一回寮元让他们走远一些,到附近城中打听打听消息,半月之后方返回。
陶七只好慢慢等。
他的记忆自跟随祖叔叔偷袭匈奴人营地那一夜过后便暧昧不清,只记得好像躺在马车上一路颠簸被送回了建康家中,刚听到觋罗的声音,就又躺在了颠簸的马车上,以至于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哪儿,是醒着还是梦。觋罗对他说了很多话,他都不记得了,除了最后听到的那几句:
——没有了。
听起来是自言自语,但旁边似乎有人。
——什么没有了?
——没有归处了。
不对。觋罗,还有归处。我还在,我做你的归处。我带你回北方去。
还有那个吻。
觋罗吻了他吗?
被泪水沾湿、温暖柔软的吻。
她是什么意思呢?
陶七摇摇头。这不是该在佛寺里想的事。他站起来,走出屋外,穿过被和尚们扫得整整齐齐的积雪,离开知客寮,经过众僧静默的禅堂,绕过祖师殿,来到藏经阁门口。正在阁内打扫的和尚闻声从放满经卷的书架后绕出来,对陶七合掌行礼,陶七站在门口回了礼,拍掉衣服上的雪,又理了理衣冠,才抬脚跨过藏经阁的门槛。
他找到昨日看的那一卷经,走到角落的蒲团前坐下来,打扫的和尚为他端来一盏灯,又在旁边点上一柱香,又行了一礼便接着去打扫了。
他过去从未看过经书,第一次来到藏书阁的时候不知从哪里看起,正在烦恼之时,恰逢寮元领着弟子经过,他便冒昧地叫住年长的和尚,道明疑惑。对方倒是毫无受到冒犯的样子,亲切地道不如从经典的看起。陶七又问经典的是哪一卷,跟在寮元身后的小和尚们都笑了,寮元回头看了他们一眼,那些小和尚又立刻收敛神色,然后寮元进入阁中,亲自从最外面的架上取下一卷,交给陶七,陶七恭敬地接过来,看到卷首是几个梵文字。寮元见他不解,便笑着道:
——这是《维摩诘经》。
据说是称病在家的维摩诘与前来探望的文殊师利及其他几位菩萨和比丘论说佛法而成经。
陶七并不识梵文,忍不住露出苦恼的表情,但寮元示意他把卷轴打开。陶七只好依言揭开绑住卷轴的抽绳,打开最外面一层,上面写的是汉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