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妄想就好了。
去找她吧。
深吸一口气。
没事的。没事的。她只是到别处去了。
妹妹仍在他身边。
妹妹?
是妹妹吧。从路边捡来的、陪着他长大的妹妹。
觋罗?
——我长大了。
他们长大了。她不再需要他时刻陪在身边。
如此而已。
内心平静下来。
十年吗?有十年了吧,在这南方。从五六岁到十多岁。
那个日光强烈的暮春午后,师父带着满身血腥气蹲在他面前。
——七郎,我带你们到南方去吧。
母亲随小妹妹走的时候他站在兄长们后面哇哇大哭。爹在烧纸,大哥本在墓前跪着,听到他的哭声走过来把他揽进怀里。
——七郎,男子汉不能随便流眼泪,有什么委屈都要忍住,留在心里就好了。
大哥轻轻拍着他的后背。
——不然娘和小妹在天上看了会笑话你呢。
——天上?
——嗯,在天上。
骗人。根本没什么天上。娘和妹妹被破草席裹着、埋到地底下去了。他们的尸骨会破败,会腐烂,会与那碑下的泥土融为一体,变成满地杂草的养料。
死了。
死了就是没有了,不存在了。
师父没说。但师父的表情告诉他,爹死了,哥哥们也死了。
只剩他。
他又哭了。但他是个男子汉。他不能哭。
可是好难过。心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好想回家。
咦?
回家?
对了,回不去了。他没有家了。
没有去处。
没有归处。
娘,爹,哥哥,妹妹,别丢下我一个人。
好可怕。
一个人好可怕。
眼泪又流了出来。
——哥哥?
谁在叫她?
对了,是妹妹。路上捡来的妹妹。和死去的妹妹一般大。
牵着捡来的妹妹的手,好温暖。
不能哭。
还有捡来的妹妹。他不是一个人。
一阵暖意流过心间。
——七郎,对她来说,万物不灭,她不灭。她就是“万物”。
——她不知道对我们而言,她作为“自我”的存在才是重要的。
对我而言。
暖意瞬间消去。
怎么又想起这个了。
不对。不是这样的。
死了就是死了。
她不明白。
心好疼。
怎么才能让她明白?
不想变成一个人。
害怕变成一个人。
孑然一身,无依无靠。
她在哪儿?
我要去找她。
第 10 章
10
谢玄的宅子在建康郊外不远处。
比长安郊外的破观还大些,门窗家具都崭新,院中也打扫得清清爽爽。谢玄去了趟谢氏在城中的大宅,感谢本家亲戚们早早替他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家里人听说了两个孩子的事,提出接到本家收养,谢玄婉拒了,家里人又道派人到豫州路上寻恩人父子遗体厚葬,谢玄也道不必。
“去了未必找得到。为了死者再让活人冒险更不必。”
于是作罢。
回到自己家里,谢玄先把两个孩子安顿好,然后一连几月忙于指挥人在院中搭建望星台,把琅琊王派人送来的星象仪器一样一样搬到台上。说是望星台,不过是就用途而言,规模肯定比不得长安的灵台。仪器虽是比着琅琊王从宫里带来的临摹图做的,但毕竟不是由专人负责,粗糙得很,谢玄不得不亲手打磨调整。这又是个细活,容不得差错,他一门儿心思全都花在了这件事上,等大致完成,已是来年春天了。
建康宫中的太监来问占得什么结果。
“老人星现,色大明黄,王者承天。大吉。”
终于得了些闲,谢玄把家里的两个孩子叫来。
都长高了些,脸色变得红润。
这大半年虽然没顾上他们,但谢玄总是惦记着,嘱咐仆人们细心照料饮食起居,天气好的时候带出去玩儿一玩儿,碰到想吃的想要的都不要紧,全部买给他们。
不过和谢玄想的不太一样。
大概是七郎拘谨,便教觋罗也不要任性张口要这样那样。两人跟着家里的丫鬟进城,碰上稀奇玩意儿也只是凑到近处看一看,从不说想要。留在家里的时候也很懂事,知道谢玄忙得不可开交,不来打扰他,俩人顶多躲在建了观星台的院子门口悄悄望着台上。惟独桓远三天两头跑到家里来找他们俩时,才显出小孩子的本性来,与桓远一起在宅子里东跑西窜,有时候也三个人也一起跑到外面去玩儿,只是离开宅子之前,七郎从不落下带着觋罗事先寻照顾他们的丫鬟讨个准许。
过于懂事了。
还是没有把这里当家啊。
不急。慢慢会自在些的。
即使眼前七郎还在小心翼翼地看着自己。
谢玄伸手揉了揉少年的头发,对两个孩子笑道:
“明天开始上课吧。”
觋罗高兴地拍手,而七郎迟疑地开口:“先生,那我——”
“七郎也一起。以后不叫先生,该和觋罗一起叫师父了。”
少年忍得很努力,仍藏不住眼里的惊喜,嘴角翘起来。
“是,师父。”
那些年平淡而令人欢喜。
从读书认字教起,诗文歌赋一样不落下,再大一些,开始讲本派五花八门包罗万象的学术杂说,同时又教历代传授的修身养性之法和舞剑之术,再来还另授天文星占。
“教那么多,就算你教着不累,人家学着也挺累的。”祖逖得空就来看望两个孩子,见俩人躲在藏书阁里,一个靠着书架,一个倚着凭几,各读各手里的卷轴,直摇头,“差不多得了,你别把小孩子给压坏了。”
“他们俩聪明得很,没有你想的那么辛苦,而且我看他们好像还挺开心的。”
尤其是七郎。
桓远那孩子有时候也来,不过桓轸给他儿子排的的功课也紧,桓远就不能像过去来得那么频繁了。等两边都得放假的时候,三人才一块儿出去到处逛逛。
后继有人。谢玄很欣慰。
但也不是全然无所忧虑。
他们仍在南方。
虽属一国,仍是异乡。
北方来的逃亡者总是希望回到故地。
听说建康的宫城穷极壮丽,非长安的古旧皇宫可比。
谢玄还没有去过。他连门都不大出。
宫里的太监每月拜访一次,带来谢玄需要的仪器工具,前一次若没有提及有何物欠缺的,就大车大车地拉来些礼品钱财,说是陛下的意思,再问近来有无异象,若有,该作何应对。
谢玄只道如故。
有边兵。无甚新事。
一直如此。
管事的太监听了无动于衷。谢玄从祖逖和桓轸那里得知这太监是扬州本地人。
——是吗。
——大都是这个反应。
——北上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还须从长计议。
——听说还有些人没来得及走,被扣住了,做了胡人的臣子。
——也有自己去投奔的。
——是觉得我们不会回去了吧。
——的确有人不想回去了。
——匈奴人也不好过,氐人和鲜卑人从两边虎视眈眈地盯着呢。说不定老天有意让我们暂时坐山观虎斗,等时机成熟,只做那得利的渔翁。
——是养虎为患也说不定。
——那有什么办法,就算是个祸患现在也只有养着。现在朝廷还不稳,怕是我们前脚刚走,后院就失火,我们这点人两头哪里顾得过来。
无解。
——你再等等吧。
——什么?
——陛下要我转达,要你再等等。南方大族一直不满意我们,你们谢氏现在风头太盛,陛下不想这时候让你出来当活靶子。
在说这个啊。
——无妨,对我来说都一样。只要陛下知道我有心、愿听我所言就够了。
——也不要这么说,之后定有需要你的地方。
是吗。
自己已经平静了。
这南方确是一方宝地,若把头低下来,不看朝堂之上的明争暗斗,若背朝故地,不望北方的血雨腥风,眼前只有安宁与细水流长的每一日。他在这一处静谧的深宅中守着两个孩子在跟前跑,从几岁,到十几岁,七郎长成挺拔的少年,觋罗出落得亭亭玉立,他像看到自己的孩子长大一样欣喜。
可不就是他的孩子们。他早已视他们如己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