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太史此言差矣,虽用兵以得民为先,但安民乃能御侮。兵力不强盛如何能御敌,给予民众和平生活,不能失了民心却也不能以寒了大英边疆儿郎为踏板。至于姜少卿,前线儿郎是圣人子民,江南道灾民同样也是,陈将军不过是一时心急罢了,陈将军,天下何以治?得民心而已。边疆战事保家卫国不就是图这个民心吗。”
谁也没想到说话的人会是谢书群,谢书群穿着一席紫色官袍,佩着金鱼袋,说起话来,眼睛弯弯,嘴角含笑,像个和事佬般温和,让僵硬的朝堂气氛瞬间缓和起来。
他素来是有这个本事的,不论是多大火气的人看到他都会不由自主冷静下来。
只是他一说话,原本正在争吵的三人都下意识不敢说话,露出凝重或警惕的表情。要知道谢书群一向低调,在朝堂上甚少发言。作为谢家嫡长子,他甚至不需要动嘴,便会有人早早替他出来说话。再者谢常卿心智超群,才智过人,哪里是替人和稀泥的性格。
今日之话,乍一听似乎两不挨着,都为两人说话,不过,细细想来,却是赞成陈将军的意思,可如今江南道钦差却是他胞弟谢书华,虽说只是叫他了解江南道情况,但历来赈灾这事也同属于这些情况内。
王太史的话其实是有利于谢书华,却被他暗自驳回。这不得不让人深思。
也许谢家兄弟并不想世人眼中看到的那么和睦,毕竟,谢书华出巡江南道的事情也是谢书群亲自给太子推荐的。
顾明朝抬头看着谢书群,谢书群似感受到他的视线,微微侧首对着他露出一丝温和笑意。他笑起来实在是无害极了,像旭日东升,明媚又不刺眼,哪怕你知道烈日必定会灼伤人,但此刻依旧会对他放松警惕。
“那谢卿有何高见。”圣人饶有兴趣地看着谢书群。
谢书群收回视线,恭敬行礼后说道:“河南道和西南番邦一事关乎国泰,不可因还未发生变懈怠,需要时时保持警惕。”
圣人满意地点点头,这事是他亲自定下的,有人赞同他自然是高兴的,尤其此人是谢书群。
“但江南道一事属民安,同样不容忽视。依微臣看,钦差一职,位卑而权重,肩负使命必当还利于民,江南道共有两大粮仓,十小粮仓,不如让受灾州县开仓放粮。如今南边粮价飞涨,物价居高不下,人心不稳,情况危急,再者如今钦差就在江南道,不论我们是开仓放粮还是平息民怨,长安至江南道都需数日,只怕迟者生变。”
谢书群说的条理清晰,掷地有声,朝中大臣个个都不敢说话,谢家一派有人露出吃惊神情。有人悄悄看了一眼王守仁王太尉,只见他垂手站立不动声色,便收回视线同样不语。
“谢爱卿的意思是让谢钦差就地解决救灾之事?”圣人转着手中扳指确认道。
“正是。”谢书群行礼。
“可粮仓还未到年末并未填满啊。”有人弱弱质疑。
“何须填满,这江南道难道不是遍地是粮吗?”谢书群温和笑着反驳,他这一笑,那人立刻不敢说话,连连退回远处。
顾明朝心中疑惑大增。谢家兄弟感情,时于归时不时就要感叹几句难得,平日里间谢书华谈及谢书群也不似作伪,谢书群怎会把这种事情如此直白地推给谢书华。
他想起那日户部出来时,谢书群那看似不经意的偶遇。
——他到底想做什么!
惠安帝眼底露出探究的深意,但嘴角还是露着笑,一双利眼扫视着底下众人,淡淡开口问道:“众位爱卿意下如何?”
无人敢附和,太子沉默,王家人低头,谢家人疑惑,其余人都是面有各异,不敢说话。
圣人脸上笑意逐渐变冷。
“微臣觉得谢常卿所言甚至,食君之禄为君分忧,谢八郎君素有急智,得过圣人夸赞,此事定能为圣人解决此事。”一直沉默的顾明朝上前一步,恭敬说道。
朝堂中更是安静,连风吹铃铛的细小声音此刻都变得清晰可闻。有人看向太子,只见太子神情不变,毫无意外之色,连刚才一直岿然不动的王太尉都不由看向太子。
太子立场突然变得可疑,王家更是不敢多嘴,纷纷敛眉站着,倒是谢家一派像是找到主心骨,纷纷上前附和。
惠安帝摸着手中碧玉扳指,思考片刻便道:“那便传旨吧。”
散朝之后,太子被圣人留下继续商议大事。顾明朝顺着人群更在盛潜后面走了出去,盛潜笼着袖子出了大殿。殿外平台上,谢书群边上依旧围了许多人,不少人看到他们都远远避开,不愿靠近。
“倒是不简单。”盛潜很少点评一人,今日难得抬起眼来,看着被人众星围绕的人,眉心微微簇起,脸上皱纹顿时都挤在一起。
“确实肖像其祖父。”盛潜收回视线,淡淡说道,“不过尾大不掉,实属可惜。”
谢书群祖父曾经是名动天下的大儒,以文立世,不逊色如今的安太傅,只是行为略显出格放肆,早早辞了家主的位置,这才让如今的谢韫道当了家主。
顾明朝跨出宫门前,最后看了他一眼,心中疑虑不减反升。
他在朝堂上帮他,一觉得谢家不会放任谢书华不管,二是想借机观望谢书群动机。他原本以为谢书群还有下招,可谁也没想动他竟然恭敬地接下圣旨,而他这个行为,让这件事情越发扑朔迷离。
“顾侍郎留步。”送盛潜上车后,顾明朝被人叫住。
所有马车停在宫门口,还未来得及走的人都不由看向这边投来异样视线。
第140章 马车谈判
顾明朝上了谢书群马车, 马车摇摇晃晃在街上·走动,车内两人沉默不语。谢书群本就不是爱说话的人,顾明朝更甚,两人皆是不动声色之人, 轮起耐心来只怕不分秋色。
外面是逐渐热闹的街坊, 人来人往, 叫卖不断,市井之气顺着那股热气腾腾的包子香味, 胡饼滋味,在无声的空间中弥漫。马车边, 蹦蹦跳跳路过的卖花小童清脆天真的卖花声隔着帘子传来, 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吆喝声夹杂在一起。
长安城的清晨就此热闹起来。
“顾老侯爷当世豪杰,一柄青龙长/枪威震四方, 当年若不是老侯爷临危受命, 在河南道全面沦/陷时顶住压力, 只怕如今大英与高丽句局面不堪收拾, 民不聊生。”
谢书群看着马车内茶壶慢慢冒出白烟,雾气蒸腾,在两人中间笼罩上一层朦胧的白雾, 马车晃动,白雾也慢慢飘荡。原本一直沉默的谢书群,亲手为两人倒上一杯顾诸紫笋, 语带敬佩。
顾明朝敛眉,低声应道:“将军百战死,不过是保家卫国之职责罢了。”
两人都没有去拿那盏茶,茶雾袅袅, 淡绿明亮的汤色顺着马车发出层层涟漪,满车清香扑鼻。
“我听闻顾侍郎也是一手好枪/法,为何弃武从文,选了科举这条路。如今大英边境四面楚歌,若是顾侍郎当了武将,可比文臣更有前途,也许今日困扰顾侍郎的事情,也会变得格外简单。”
谢书群总是能在不经意间说着模棱两可的话,却能毫不费力地戳中别人的内心。这些似而非似的话,若是旁人说着,顾明朝只会嗤之以鼻,可偏偏说话的是人谢书群。
他把谢书群的名字放在口中来回滚了好几遍,这才抬起头来,微微叹气,低声说道:“谢常卿不如有话直说。”
谢书群含笑注视着他,他一贯是胸有成竹的,似有预料一般,让顾明朝一抬头就能看到他温和的笑容。
“顾侍郎如此爽快,我也不再拐弯抹角。顾侍郎弃武从文之深意,我本无意探查,只是事有巧合之意,谢府家臣无意发现顾府有一人肖似顾老侯爷六大副将之一的楚将军,他当年是大军前锋,前锋是第一道沦陷的军/队,本该尸骨无存,可如今出现在顾府实在是太令人惊讶了。”
“当年老侯爷率军十万,一路向东,人心所归,沦陷城池纷纷回归大英之手,三十府州收其二十,最后与高丽句僵持在登州,不论如何这都是一场大胜仗,可最后也不知高丽句哪来的本事,劫了官道传送点,假传塘报,导致大军后继无力,被困死登州,老侯爷冒死一战,战死沙场,登州十室九空,处处尸骸。”
那轮旭日终于挣脱阴影,一跃而起,阳光透过车帘摇摇晃晃地照了进来,落在顾明朝白皙俊秀的脸颊上。他脸上平静无波,不生波澜,半阖着眼皮,浓黑羽翼被那缕阳光拉长,阴影下的面容为此被增添了几分悲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