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山君殿里翻来覆去地消不了气,便又赶回事发地将那颗绊了自己的石头嗑成数百颗弹珠,发给山民要他们天天把玩磨包浆。
甘山的山民,年龄最小的小二也有垂垂两百多岁了,童心早就随风飘泯了,加之大家两手捧着一把一颗就十斤重的弹珠,手都脱了臼,弹珠塞进兜里,田都不耕了,都想要如何婉拒山君的好意。
彼时,吉胡嘉嘉正在殿里书画舒缓情绪,这是吉胡衡臣拿来教化她规整心性的法子,触类旁通,颇有成效。
吉胡衡臣的山月画得好,吉胡嘉嘉的字写得好。
笔下的,是心性,吉胡衡臣的山月,皓洁清辉,吉胡嘉嘉的字,字字如刀。
吉胡嘉嘉一手摸着头上的犄角,望着山间的月:“唉~你们说,本山君好看么?”
因为嘴肿导致说话还漏风的小二被大伙儿推了出去与山君交涉:“好看!方圆九百里都没有比我们山君更好看的鸟兽虫鱼!”
吉胡嘉嘉颇受用,也不知又想到了什么,自顾郑重地点了点头:“咱们甘山不是还没山志么?我看小二你方才说的这个就很好拿来用!”
小二:“哪,哪个?”
吉胡嘉嘉摸了把犄角:“没有比本山君更好的那个!”
“噢!噢噢噢噢噢!”,小二恍然大悟,心里骂着“哈推”,嘴上还是应着“那是自然,那是自然”。
“嘿嘿,”小二心觉气氛已然渲染到位,忙将两只大蹼里弹珠推给吉胡嘉嘉看,“山君,您看哈……”
吉胡嘉嘉没去看,换了另一只手摸犄角:“唉~你们说,本山君招人喜欢么?”
小二振臂一挥:“招啊!前天林里的山鸡还跟小的说看上了山君,我说你看什么看!虽然我们山君平易近人,天生丽质,但是山鸡哪能配山君呢!”
吉胡嘉嘉的骂已经蹿上了笔尖,本山君长得好看,又招人喜欢,我看上你是我眼瞎,你倒看不上我,难道你也眼瞎?
吉胡衡臣在自己屋里兀自打了个喷嚏,因吉胡嘉嘉业已破瓜,他心里就有了避讳,如今别说入了夜,就算青天白日里头,也不大见她。今次逆旅归来,久别重逢,明明瞧见了吉胡嘉嘉脑门上的伤,他却只草草交了两个鸡蛋给小二,让小二转给吉胡嘉嘉煮熟滚敷。以至吉胡嘉嘉心绪难平,未几便将那两颗鸡蛋炒了饭。
众人瞧见山君的脸色比甘山的山水还要五光十色,变幻多端,只以为吉胡嘉嘉是被小二的马屁捧得意乱神迷,这便将小二又嘉嘉身边推了推,捅捅他,要他乘胜追击。
小二:“山君,这些弹珠颗颗威猛劲霸,臣下方才只略略弹了一下,拇指便就骨折了。眼看年关将近,臣下们想保重着身子,为山君挣个年年有余,五谷丰登。所以不玩,行不行?”
吉胡嘉嘉闻言点了点头,复又挥手写就了一纸什么,扔给了小二。
眼见山君神谕飘然而至,大家伙忙就接住了,欢喜地要看个究竟。
神谕:不行!
娘个!
山君殿内,哭嚎一片。
吉胡嘉嘉丢了一殿的大小哭包,偷着翻了几座丘林,这才到了吉胡衡臣的居所。途中,跌跌撞撞,滚滚爬爬,还又撞上了一棵树,如今她头上的犄角倒成双成对了。
捂着额头上凭空撞出的两个犄角大包,吉胡嘉嘉心里有些委屈,她怕还没把吉胡衡臣搞到手,自己就被折腾得神形俱灭了。
见今晚的月亮长得格外好看,吉胡嘉嘉心知吉胡衡臣一定不愿错过,这便伸着脖子,偷偷拿眼去看吉胡衡臣的屋内,果见吉胡衡臣正一手擎着灯,一手作着画。
他身上换了件皎月色的袍子,抱扑含真,什么都没有,却也什么都有了。
所谓,灯下看美人,越看越精神。吉胡嘉嘉澎湃的芳心因此有了着落。她再不愿躲着了,径直就走了过去。
吉胡嘉嘉:“衡臣……”
吉胡衡臣:“你怎么来了?”
吉胡衡臣放下了画笔,眼中,口里,都没有关切。不是真的不解她为何会来,只是真的抵触。装模作样。
吉胡嘉嘉:“衡臣,我脑袋疼……”
吉胡嘉嘉不弃不馁,叫吉胡衡臣给自己揉犄角。
二人对面坐着。
吉胡衡臣的手揉着吉胡嘉嘉头上的包,他手艺精湛,吉胡嘉嘉头上的包眼见就消了许多。双眼越过她,望着外面的山间月,却被吉胡嘉嘉不大温和地捏住了下巴,以至无法不直视她。
吉胡嘉嘉:“看我就不行?我是火,能融了你的眼睛?”
是天上的骄阳还是地狱的烈火,未到末了,谁又知晓。
吉胡嘉嘉:“衡臣,你再给我讲个故事吧……”
吉胡衡臣急着要撵她走,不想应了她:“志怪录上篇里的,早就给你讲完了。”
吉胡嘉嘉:“那就讲下篇里的。”
吉胡衡臣:“下篇,我还没写完……”
吉胡嘉嘉:“那就讲录外的,要情意绵绵的,要可歌可泣的,最好也是你很喜欢的。”
吉胡衡臣在心里盘算了一把,复又拿出人父的端庄教化,十分贴题地给吉胡嘉嘉讲了则儿子瞧老子想吃鱼,大冬天的卧冰求鱼的孝子贤孙伺候着。
吉胡嘉嘉疑心他是故意的,想着吉胡衡臣即便真是块冰,由自己长年累月地拿这炽热到要着火的身心卧着,那也该渐渐化了,给她吃鱼了吧!
她也不要吉胡衡臣给自己揉包包了,看了眼吉胡衡臣桌上的山月画,及着一旁盛着的朝辉凝露。他也一口没喝。自己的讨好辛苦全都成了废物,吉胡嘉嘉心底来了脾气,更不肯罢休,心想就这么饶了你,你怕是不知道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她抖着纸上画好的月亮:“天天天画!年年画!也没见你有个什么长进!这山顶的月还能叫你画方了?画我!”
吉胡衡臣:“好。”
他乖觉的就像他的名字,衡臣,长长久久的是山君的臣。毕恭毕敬地又铺了纸,不画山月,遵命描起了吉胡嘉嘉。
吉胡嘉嘉瞧他这般装怂本就恼火,再瞧他还十分严谨地将自己额上的两个犄角也给分毫不差地画了上去,就更想一口咬上他白净细长的脖颈。
还差最后几笔。
吉胡嘉嘉:“衡臣,你喜不喜欢我?”
吉胡衡臣笔下一顿,摇了摇头。
吉胡嘉嘉哪管,反而笑了,她起身卧上桌案,引诱起吉胡衡臣:“摇什么头?我不懂,要你亲口说……”
吉胡衡臣:“嘉嘉,我是你大父……”
又是这招。
吉胡嘉嘉:“你倒是时刻不忘自认本君大父!今日就索性摊开说明了吧!你捡到本君时,本君十八岁,你也就二十一二,之后便是咱们相依为命,本君又从没单单指着你养!况且本君是天生地养的山君命,三十三天里里外外也没几个像本君这样的胎,本君可不认你有命能做本君的父!”
吉胡衡臣温温和和:“山君的意思是我养了你这些年,只是我养了个熟人?”
听闻衡臣竟借她的势称了她“山君”,吉胡嘉嘉怒冲中来,她一把捏住吉胡衡臣的下巴,居高临下。从左眼看到他的右眼,她的影子明明全映在了他的眼睛里,可他的心里却没一处留给她。
“山君?”嗤之以鼻。吉胡嘉嘉一把扯出了吉胡衡臣的画,画还没全成,便就毁了。
一只蝼蚁不知何时爬上了吉胡嘉嘉的指腹,吉胡嘉嘉将指腹送到吉胡衡臣眼前,要他看清指上的渺若微尘,“衡臣,你看这是什么?”
从来没什么脾气的吉胡衡臣,羊似的性子,似有了反抗:“是撼树的蚍蜉。”
“是我的耐心!”吉胡嘉嘉两指一掐,捏死了自己的“耐心”。
吉胡嘉嘉:“衡臣,若等我没了耐心,我大概会毁了你。你毁了,没了,倒罢了,我就能彻底断了念想。到时若是偶有想起,我也只会觉得,你只是死了,你并不是辜负了我,不要我。这样我就能好受,也再无不甘!”
她撂下狠话,再扶了一把头上的玉兰花便晃出了吉胡衡臣的居所。
终于是走了。
吉胡衡臣松了手中的笔。惊魂甫定,虚惊一场。
随即又传来一阵不寒而栗——
“衡臣啊,你躲不过的……”
一直未急着回自己的山君殿,吉胡嘉嘉在甘山的几座山头徘徊了许久,几经确认周遭无人,这才做贼似的将袖中的蝼蚁捏了出来,放在了一缕草头上。